遠處機器轟鳴。
近處安靜,隻有打開的車窗裡,女孩說話時溫婉柔軟的音色與聲線。
天生的,像最細膩昂貴的綢緞,罵人都像不拿腔的自然而然的撒嬌。
“嗯,我到了。”
“B3層……不用,你不要下來啦,我找得到的。”
“好,等下見。”
“……”
别枝覺得自己這會多半像行屍走肉,全憑本能操控身體,意識遊離在不知道什麼地方。
于是她就安靜地下車,扶着車門,望那道已經走回店内的背影。
指甲扣進肉裡。
“先生……那我的車,就放在這裡了,一小時後,我回來取。”
像是怕聽不到那人任何回應,她輕聲跟了一句。
“好嗎?”
砰。
庚野靠在牆前,半身沒在陰影裡,不知何時咬上了根沒點着的煙,銜在薄唇間。
别枝隻覺得那人似乎懶得與她說話,停了兩秒,才回眸瞥過她,藏在昏昧處的眼底情緒斑駁,看不分明。大抵是冷漠,不在意的。
他手裡拿起的洗車水龍頭垂下,在牆根上叩響,算作回應。
一眼後,施舍的那點餘光也斂回。
差一秒就要脫口的話,終究被别枝咬着舌尖壓回去。
她迫使自己轉身,提着包,往商場電梯的方向走去。
别回頭,要點臉。
當初是她甩人甩得幹淨利落,不留餘地,有什麼臉面再去問庚野你還記不記得我。
他前女友那麼多,哪裡差她一個。
何況按她曾見證的那些,庚野玩世不恭慣了,怕是早就連她名字都不記得。
别枝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進到商場裡的。
回過神時,她已經站在萬象城四樓的直梯外,大片乳白色的瓷磚描摹着花紋,一層層鋪向遠處,灑落的燈光如水,流淌過她腳邊。
“……别枝?”
費文瑄不知道第幾遍的呼聲來到了身旁。
“抱歉,我在想事情,走神了,”别枝從對方的疑惑裡猜得前情,彎眸道歉,“讓你久等了嗎?”
“沒有沒有,我也是剛到。”
費文瑄似乎有些和她許久不見的拘束,但也隻片刻,就由他調整好了,“早該約你出來叙叙舊,但怕你剛回來,精力不夠。如果不是老師說你今天去學校了,那我也不敢貿然約你。”
“沒關系,我在家也待乏了。”
别枝笑笑,跟着對方走向約好的餐廳。
餐廳内。
“入職手續已經辦好了?”
費文瑄将點選完的菜單合上,遞給服務生後,就望向桌對面的别枝,關慰地問。
安靜了兩秒,别枝才從暗着的手機屏幕上挪眸,依然是挑不出瑕疵的笑:“嗯。”
她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費文瑄擡了下金絲鏡框,很快抹過這點想法,笑着給她倒上茶水:“你可是芝大的心理學高材生,屈尊回國發展不說,還跑到山海大學做什麼大學輔導員,老師都替你惋惜。”
“我是想留校過渡一下,後面怎麼走,還沒有想好。”
“國内的心理行業可不好做,怎麼沒想好就回來了呢?”費文瑄忍着心裡那個疑問,玩笑道,“難道說,這裡有什麼值得你留戀的人?”
費文瑄是試探,呼吸都不自覺屏住。
而他視線噙着的女孩好像毫無察覺,指尖在玻璃杯沿劃過,停留,不知道望着水裡想起什麼,她很淡地揚了下唇角:“可能…吧。”
費文瑄心裡一下子就緊張起來了。
他是在芝加哥大學和别枝相識的,同專業,同恩師,算得上是她的師兄。
他知道别枝家裡親緣關系淡漠,國内也沒什麼朋友,早兩年他回國繼承家裡醫院時,還有些遺憾和對方怕再什麼交集了,可沒想到,不到兩年,她也回國了。
費文瑄記得老師提過,别枝母親是因病去世,很多年前就不在了,她和父親關系并不好,對方在國内也早就另有家庭,若她是為了什麼人回來,那難道就是為了……
費文瑄手心起汗,下意識地攥了下腿上鋪着的餐巾,擡眸:“别枝,其實我也——”
“師兄,這道餐前點心不錯,你嘗嘗。”
女孩像是無意慢了他半句,眼眸彎彎,被一道菜品取悅的神色顯而易見地描摹在她眉梢,生動,靓麗。
表白的機會稍縱即逝。
“好,你喜歡就好。”費文瑄遺憾地松開了手,笑着拿起筷子,也夾起一塊,低頭去嘗了。
年輕男人低下頭去。
也就沒能看到,窗玻璃上映着,女孩眉梢間那點叫他驚豔的生動情緒,像是浸水的絹布上的水粉墨彩,頃刻就渲化,洇開,最後一絲痕迹都不曾留下地抹去了。
她百無聊賴,心不在焉地望過黑漆漆的手機屏幕。
……期盼什麼呢。
庚野并不知道她新換的手機号,原來的手機在出國後掉海裡了。
他看她就像陌生人,他早忘記她了。
别想了。
“嗡嗡。”
突然亮起的手機叫别枝心跳都漏了一拍。
她眼神落下,手機捏進掌心,才發覺是山海大學人事部門聯系人的電話。
“…琴姐。”
别枝眼神黯下,接起電話。
半分鐘後,她一邊挂斷手機通話,一邊歉意地看向費文瑄:“師兄,學校那邊說,今晚八點半安排了一場輔導員培訓講座,之前忘記通知我了。”
别枝按亮屏幕,對着上面的7:36蹙眉,“抱歉,我可能需要立刻趕過去。”
“啊,這麼突然嗎?那我送你吧?”
“不用了,我開車……”
離座的别枝忽怔住了身影。
費文瑄察覺:“怎麼了别枝?”
“沒事,我隻是突然想到,我的車在B3停車場的洗車店裡了,”别枝擡眸,将垂下遮了眼角的碎發挂去耳後,“師兄,能麻煩你幫我跟……洗車店的人說一下嗎?”
“這樣啊,那我幫你把車開回去?”
費文瑄再自然不過地接話:“你現在住在哪個社區,地址發到我手機上吧?”
别枝本想拒絕,但她不确定講座幾點結束,也不知道是否來得及在商場關門前趕回來。
思索後,她隻得點頭:“車就隻能麻煩師兄幫我開回去了。至于晚餐,我之後找機會請回來,算給師兄賠禮。”
費文瑄立刻從約會失敗的失落裡調整過來,笑容得體,也不失風趣:“好,那我就等着聽你調遣了。”
-
B3層,地下停車場。
線條硬朗的純黑庫裡南緩緩停在洗車店外,車燈熄下,最後一抹光色掠過它極盡壓迫感的車身後,徹底隐沒,如一頭蟄伏在夜色裡的兇獸。
駕駛座車門打開,劉成志意猶未盡又小心翼翼地下車來,不舍地盯着車轉着圈看:“不管見多少車,我最心愛的還得是庚哥你這輛。隻有庫裡南才配稱地表黑武士,其餘SUV,那給它提鞋都不夠啊!”
劉成志聽見身後水聲,扭過頭就僵住了。
他張大了嘴巴,呆望向不遠處舉着洗車水槍的男人:“庚,庚哥?”
倚在牆前,不知緣由濕了發的庚野懶回眸。
濕漉漉的水珠從他發梢落下,拓過他修挺優越的鼻骨,落入那片翳影裡。
像一滴淚。
隻是那人眼神太漠然,冷得半點勾不出遐思。
劉成志暗笑自己瞎想,視線挪向前。
庚野微屈膝的身前,停着輛劉成志沒見過的國産小轎車。比起旁邊蟄伏在昏暗中都藏不住壓迫感的庫裡南,這輛白色小轎車幾乎顯得嬌小可愛了。
隻是它身上此刻淋漓的水痕,證明了它剛剛經曆過一場洗禮——和旁邊總由主人親自洗車的庫裡南同等待遇——都是經同一個人洗。
劉成志終于回過神,有點慌,快步跑過去要接洗車水槍:“店裡來生意了?不是,那也不能勞駕您啊,我意思是讓您幫我看會兒店就——”
劉成志撈向洗車水槍的手裡一空。
沒拿到。
他更懵了,扭頭看握着金屬水槍向後拉開的淩厲指骨,又順着流暢的臂膀線條望到他身後的青年身上。
“哥?”
“這輛不用你,我來。”庚野摘了煙,過濾嘴早就被他犬齒咬磨得半碎,像是剛替什麼人經曆過一場慘無人道粗暴至極的蹂'躏。
他垂了漆黑的眸,濕漉漉的碎發遮了他眉眼神色,手裡洗車水槍再次擡起。
某個眼神從發間掠過。
劉成志恍惚瞥見了,覺得是自己開上了一回心愛的庫裡南之後的錯覺——
誰能看一輛小破轎車,跟看自己初戀情人似的?
何況是庚哥。
劉成志正想着,聽見身後過來道腳步聲。
他回頭,見一個文質彬彬的年輕男人走過來,問道:“不久前有位小姐在這邊排了洗車,我過來取車。”
劉成志一愣,指面前車輛:“這個?”
費文瑄走過去,對了下車牌号,輕擡眼鏡,笑道:“對,是這輛。什麼時間能洗完?”
“啊,還真是客人的啊,我還以為這是庚哥朋友的車呢。”劉成志心情更詭異了。
不是朋友,那庚野這車洗的……
大少爺纡尊降貴,專到他這小破店裡體會人間疾苦來了?
劉成志還沒想完,就聽見身後。
“你是她什麼人。”
那道聲線低沉,聽着是随口一問的淡漠,但又無故透出幾分啞意來。
像是藏着什麼。
費文瑄早就瞥見昏暗裡拿着洗車水槍的青年,修長,挺拔,端是一副同性也得承認線條流暢長相清俊的長相,可惜,不還是個洗車工麼。
一點不易察覺的不屑掠過眼底,費文瑄扶了下金絲鏡框,笑眯眯地:“我是她,男朋友。”
“——”
轟瀉的水聲驟然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