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杜安四世從自己卧室的窗子裡看出去,正望見在明亮的中庭,被紅藥派去取東西的克裡斯多弗飛步趕回,将行囊裡她要的東西一一拿出。
紅藥不會用這裡的秤,而且她也拿不定主意煎中藥用這裡的藥鍋合适不合适。于是她當初随着一心一意想要治好他效忠的國王的克裡斯多弗前來耶路撒冷的時候,就從她當初随行的商隊裡重金把他們熬藥制膏用的小秤和藥鍋都買了回來。此時紅藥既然已經獲得了國王的允可,克裡斯多弗就趕回自己的住所,從行李裡把藥鍋和小秤都取了出來,交給紅藥。
博杜安四世看着她興高采烈擺弄那個黑黑的小藥鍋,覺得東方的東西真是令人難以置信。
紅藥命一直随侍自己身側的青娘用秤稱出四錢他們帶來的雷公藤曬幹的根部。那木質的根部已被徹底去除了内外兩層皮,切成了薄片曬幹。她記得隻這麼一點點雷公藤就要加上兩升半的水來煎才行,再濃了隻怕這味藥就要緻命了。隻是這裡的量器能不能精确地量出這麼多,紅藥覺得心裡還是沒底。
博杜安四世看着她簡短地向克裡斯多弗說了幾句什麼,克裡斯多弗就立刻轉身跑着去了。不多時他又回轉,拿着一個很大的盛水用的錫壺。
紅藥高興地想,原來他們這裡有差不多的盛水用的器皿。她接過壺來,仔仔細細裡外都打量過幾個來回,終于确定這個壺用來接上一兩回水,估計也就夠兩升半到三升的水量了——她也不能把藥煎得太淡,那樣藥效不夠,白白浪費了這得來可貴的雷公藤。
她記得雷公藤是要生長在南方較陰涼的山坡、林木叢中或溪邊的,土層也要肥沃深厚的砂質土或者黃壤土才行,這些嬌貴挑剔的條件,這裡是一個也不具備。倘若浪費了這些雷公藤,就得重新回去弄——這裡哪有那個人手?何況,他們這裡的人都長成這樣,就算博杜安四世肯派兵或者派人去宋國,到了境内不免也要惹人懷疑防備。她可不想引來什麼外交争端。這裡的教派之争已經夠糾結了。
博杜安四世從窗子裡看着她那一下喜、一下愁,臉上五顔六色變幻莫測的表情,覺得這位東方來的公主,真還是個小孩子。
他忘記了自己也才十八-九歲。他覺得和她相比,自己已經很老了。老到這具身體的内裡都在朽爛,衣服上的熏香隻能勉勉強強掩飾住那種難以逆轉的腐味。
那個東方來的逃難公主在底下鼓搗了大半天,他在窗子旁邊站了很長一會兒,看着她把克裡斯多弗以及自己帶來的女仆都使喚得團團轉。
然後他突然覺得無聊且好笑。
她即使真的用那種東方帶來的有毒/藥草把他毒死又如何。即使那種有毒的藥草真的像她說的那樣對他的頑疾有效又如何。這頑疾已經糾纏了他十年。即使真的有效,必定也無法根治。甚至,連麻風已經在他軀體上所造成的傷害,也無法補救。
一切原本以為是有效的努力,最後總能證明為徒勞。就如同他率領着城中這些拉幫結派,心口不一的大臣和各路勢力,與來勢兇猛的撒拉丁大軍進行的抗争一樣。無論他挽救了這座城池多少次,最後他們也會把他一生的心血和信仰所凝結成的這座城池弄得面目全非,最後給斷送掉的。
這麼想着,他突然産生了一股難以抑制的厭惡和疲倦。
他離開窗邊,回到他的那張溫暖而舒适的大床上去。不一會兒,他就睡着了。
他做了一個夢。在夢裡,他重新變成了那個十六歲的漂亮健康的少年,在初出茅廬的蒙吉薩之戰裡就以少勝多,打敗了偉大的戰神撒拉丁,幾乎全部殲滅了撒拉丁最為得意的部隊之一——馬木留克近衛部隊。
那天他隻帶領着一群兵力處于絕對劣勢的騎士團,被大舉撲來的塞爾柱人圍困在阿斯卡倫。面對着大喜過望的敵人瘋狂的進攻,他第一次決定不再在自己那張銀色雕花面具之下沉默。沙漠裡的熱風裹挾着沙粒,啪啪地打在他的面具上。他因為麻風病侵襲而沒有感覺的身體表面似乎也能夠感受到某種由淩厲的風勢和高熱的空氣所帶來的窒息。沙漠裡的冬季似乎也蕩漾着這種污濁而憋悶的熱氣,令他充滿病菌的血液在他朽敗的身體裡翻滾蒸騰,像火焰一般熊熊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