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弟弟将自己的一生,都奉獻給了這個國家,這片土地,這座聖城。盡管這個國家,這座聖城并沒有太厚待他。
然而現在,同樣有一個人,将要把自己餘下的一生,留給我的弟弟了。我想。盡管在我看來,我的弟弟同樣沒有給予過她更多值得守候一輩子的東西。
我感到有點不解,或許更多的是懊惱和不甘吧。在我一生中,從未遇見過這樣的情感,即使巴裡安,最後也選擇了道義而不是我。我或許曾經隐隐有一點期待着他能點頭,然後把我從蓋伊手裡拯救出來。可是結果證明了我的愚癡,他并不是我的騎士。
所以我不能夠理解存在于我弟弟和茉莉公主之間的,是怎樣一種情感。假使我弟弟接受了泰比利亞斯的安排,出于公心也好,私心也罷,讓茉莉公主成為這個國家的王後,那麼至少在他身後,總有那麼一些崇敬他、忠于他的人,願意繼續崇敬着他的未亡人,願意為了她的意願而戰鬥。假如她更加聰明一點,有手腕一點,懂得去運用她背後的母國的勢力的話,或許她還能夠主宰這座聖城,這個國家,甚至這廣袤的一片土地。然而現在她什麼都沒有,就連進入大教堂,與弟弟的遺體最終告别的資格都沒有,即使這樣的話,她還是不惜用自己往後的一生,來表達那種我從沒有在這裡見過的感情麼?
她難道從來沒有覺得這樣做不值得麼?
我看到面前的茉莉公主微微愣了一下,才發現我不知不覺把這個問題問了出來。
我有點尴尬。我覺得我不應該跟她說這麼多話的。在這個宮廷裡,有很多話,其實都應該爛在心裡,才得以自處。
何況我本來和她也沒有多麼接近。在我的記憶裡,她在我面前總是禮儀周全,低眉順目。
但是今天她打破了她曾經用以面對我——或其他人——的那層謹慎。
她望着我,漆黑如墨的眼眸裡有晶瑩的光芒。然後,她說:“公主殿下,陛下曾經教曉我遵從自己的心靈——”
我點了點頭,這句話的确很像是我弟弟會說的。他總是這樣,想用他靈魂中的高尚去影響每一個人。可惜,在這座聖城裡,并不是每個人都能尊重他的理想。那些人已經被過度的野心和黑暗所吞噬。他們揮舞着所謂神罰的大棒,卻不知道自己才是那個應該被降下神罰的人。
這麼想着,我居然也有點微微的慌張。
我也是那些人其中的一個麼?我曾經傷害了這個國家,傷害了我的弟弟,那麼我會不會将要遭到神的懲罰?
茉莉又在我面前開口了,她的聲音很輕,但很平靜,有種莫名安定人心的力量。
“陛下曾經說,我沒有信仰,然而我還有一顆心。公主殿下,我隻做我的心靈告訴我去行之事。這就是我的回答。”
我一時怔住。望着她平靜的眼眸,我似有所悟。
我最後說:“我剛才的許諾,我會完成。”
我想她也明白我指的是什麼。她的眼裡依然噙淚,然而唇角勾起了一個很淺的笑意。
我轉身離去,把她繼續留在窗邊。在這扇窗口,可以遠遠望到宮外大教堂的尖頂和頂端高高矗立的十字架。
我穿過教堂漫長的走廊,兩旁是筆直侍立的侍衛和教士們。
弟弟的遺體停放在大廳正中,四周豎立着極高的蠟燭。燭火搖曳,他靜靜躺在巨大的十字架下。地上鋪滿凋零的花瓣。
我停在他身邊,猶豫了一下,終于伸出手去,将弟弟臉上罩着的面具輕輕移開。
那個銀質面具全部移開的一霎,我忍不住閉了閉眼睛。
我也不知道自己害怕看到什麼。可是當我重新聚集了勇氣,睜開眼睛的時候,我看到弟弟面具下的臉,仍然像我記憶中一般俊秀,隻是五官成熟了許多,不再是我腦海中那個十幾歲的男孩子的模樣。
然而,假如掩蓋住身體上那些病變造成的痕迹,他依然完美一如神之子。
我長長籲出一口氣,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我一直覺得茉莉公主帶來的那個什麼有毒的湯藥對治療弟弟的病并沒有效果。現在,我想也許我錯了。
假使我掀開面具,看見一張殘缺的容顔,我想必會更痛苦吧。
我的弟弟,我後悔沒能待你再好一些,更好一些。我甚至沒能更理解你一些。這是姐姐的失敗。可是現在才發現這些,是不是已經太晚了。我知道我将永無補救的機會,我也不知道還能不能為你最後再做一些事。
我最後一次注視着弟弟的臉,輕輕地将那張他經常戴的面具又覆蓋在他的臉上,再細心地拉好他的頭巾。
然後,我頓了一頓,輕輕地拉開弟弟最外層穿着的罩袍,再從自己的腰間掏出一樣東西,替他牢牢地系在他的腰帶上。
那是茉莉公主送給他的那個裝滿茉莉花的香囊。上面繡着難以形容的精美至極的東方圖案,下邊還垂着絲縧。
最後,我将那個茉莉花香囊和下面的絲縧都撫平,再替弟弟整理好他的外袍。
如你所願,我最親愛的弟弟。
願你在茉莉花的香氣裡長眠。
~【番外一·西比拉公主·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