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個法寶靈器并不能真正開口說話,自然也沒有所謂的嗓音和聲線,故而當它們向旁的靈物“說話”時,給出的其實是一種無聲的聲音。
現在,破軍就在用它那無聲的聲音問她:“何時回來?”
璃音想起自己墜落東海之前,曾對破軍說過,說她很快就會回去的。
但是現在,好像沒有回去的必要了吧。
她也是沒想到慕璟明都把她甩了,破軍竟還這樣殷切記挂着自己。
雖然她沒那個必要回去見慕璟明了,但還是有必要去探一探那副宴飲圖上的聚會的。
而且她早就盤算過,待她探明神弓所在,要再回到九百年後,就必須分毫不差地複刻出她來時開啟陣法的每一步,那也就少不了破軍往她心口戳的那一個血窟窿。
于是她向破軍傳音:“明年吧,明年春天我應該會去一趟王都,到時候還要請你幫我個忙。”
璃音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沒等到破軍更多的回應,便就和歸岚一起,繼續向前走遠了。
不經意往前方街角瞥過一眼,卻見一人墨發黑袍,銀甲覆面,正抱臂而立,他面具外的半邊唇角似笑非笑地向上勾着,見她發現了他,便黑霧一晃,消失無蹤了。
璃音時常覺得,這位魔尊估摸是入魔入得倉促,不曉得入魔後到底要走個什麼章程,又讀人間的某些話本子讀多了,就大發臆想,穿衣不能好好穿,非要穿一身黑不溜秋的,那笑也不能好好笑,一定要半擡唇角,要邪魅陰森,要笑得人心裡直發毛,方能彰顯他魔尊的身份。
其實入魔之後,那些魔頭本身的穿衣風格基本都是不會變的,該是白衣飄飄,便仍是白衣飄飄,他們就混迹在這一成不變的萬年日常之中,無聲無息,難辨難尋。
長街鼎沸,童墨穿過滿街的歡騰喧鬧,跳坐上一輛馬車前的駕座,扯過缰繩在手裡,轉頭隔着車簾,向車裡那人道:“小侯爺,那玉墜子已被人拾走了。”
車裡靜默良久,才傳出一個淡淡的聲音道:“知道了,回吧。”
既然在意,一開始讓他拾回來不就好了?非要等上了馬車,又再喊他折回去找,這街上熙來攘往這麼多人,哪裡還能尋得到嘛,真是搞不懂這位小侯爺。童墨歎一口苦命,一扯馬繩,叫馬車慢慢跑了起來。
車輪在石路上碾出一片規律的吱嘎聲響,慕璟明靠壁坐着,視線一動不動地落在手中一幅工筆精巧的鎮宅神像上。
畫中人抱劍而立,藍袍長展,發帶輕揚,左邊一行小字,寫的是:北鬥第七天關破軍星君搖光。
慕璟明認得那柄劍,更認得那張臉。
他今日出門,本是要打探這幅畫的來曆的。
他盯着那個小小的“七”字,想起少女緊攥着那畫不放的模樣,重重阖上了眸,許久後,突然就着馬車并不算大的颠簸,嘔出一口鮮血。
她何時會回來呢?
不,她不會再回來了。
即便回來,也不是為他。
她從一開始,就不是為他而來的。
*
銀漢寂聲,月華如練,入夜後,萬頃海面便如一匹巨大的幽藍綢緞。
而緞面之下,無盡深海之中,璃音正歡快地伏在寬大的龍背上,遊目四望,滿眼都是新奇,她興奮地拍拍身下龍背,伸手一點前方一處珊瑚瓊景,出聲指揮前進:“歸岚,前面好漂亮,快先去那裡看看!”
遊龍擺尾,推得龍身似劍,便一劍劈開深海淵流,向前飛竄而出數百丈,将少女帶去了一片珊瑚礁之中。
眼前珊瑚斑斓,各種不知名的大魚小魚便在其間慵懶穿梭,璃音從未見過此等海中奇景,她看得入迷,隻覺逛海實在比逛街有意思太多。
不過今日出海逛的這一趟街,也不算沒有收獲。
她原本是很想那個人的,哪怕歸岚和雲卿接連告訴她,那個人早已尋了新歡,連成親的日子都定了,她也還是很想他,就連拿酸話刺激歸岚的時候,也總不忘把他一起數落進去。
畢竟她兩年來都在昏睡,所以他們的分别于她而言,幾乎就像是昨天才發生的事情。分明昨天他還閃着那樣熾熱的目光望她,說要給彼此一個身份,結果一覺醒來,這個身份就被他給了别人了。
她心裡知道要趕緊放下,但放下一個人又不像吹滅一支蠟燭,隻需輕輕呼一口氣,就能撲滅心間燃燒正熾的火焰。
而與他見過一面之後,反倒像是有了一場鄭重的告别,告别完,便像輕輕呼出了那一口氣,自然便該放下了。
九百年後再見,便不當他是武甯侯府的慕玿小侯爺,不當他是小七,那她該當他是什麼呢……
“神君……”
她就當他是懸在天際的一顆星星,就當她從未将他摘來過人間。
她仰起頭來,想要努力透過茫茫深海,去捕捉到天上的一點星輝。
“九百年後的神君,現在會在做什麼呢?”
她這麼想着,今日逛累了的身子便漸漸困倦起來,她趴去歸岚寬闊的龍背上,眼皮一合,便有些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阿璃?”
歸岚低低喚了一聲背上的少女,靜默片刻,便就輕緩遊動,送她躺回了海底那塊巨大寒冰之上。
他靜靜盯了會兒少女沉靜安穩的睡顔,便又動作極小心地轉身擺尾,隻身遊入誰也望不見的某個大海深處,遊向那個永遠也不想被她發現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