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做什麼都随他去,等會兒無論發生什麼,别慌,跟緊我,死不了。”
歸岚一直牢記着璃音的這一條叮囑,于是眼見銀甲人挾了少女直奔而出,他也未作惶然,即刻化出龍身,巨大的龍尾朝那落日神弓重重一拍,凍覆其上的堅厚寒冰登時粉碎,接着龍尾一卷一放,便把神弓與它沉眠了二十年未醒的主人都負上龍背,載着這一人一弓,劈浪疾奔,沖出海面,騰躍而上。
今日寒風未起,碧海沉靜,無波海面之上浮動着點點日光投射下來的碎金,再往上,便是隻鋪了淡淡一層薄雲的澄空萬裡,看起來很是時光靜好,馨然甯定。
然而歸岚卻知道,一旦穿過那淺淡雪白的雲層,在那萬裡澄空之上,便全然是另一番無間煉獄般的景象了。
他的族人,便在這不長不短的幾十年裡,幾乎都死在了那處煉獄之中。
但他沒有片刻猶疑,尋着視線中少女漸遠的身影,便低吼一聲,沖破雲層,疾追而上。
立時一陣濃厚的血腥氣味撲鼻,頰上很快被濺落幾滴溫熱的血點,一截不知是人是獸的斷肢擦着他的龍身掉下,又被雲層吞噬。原本隻有呼呼風聲的耳邊,此時亦被灌進了兵刃相交的铮铮聲響、紛雜錯亂的喊殺之聲、以及聲聲刺耳的尖厲凄嘯。
九重天上,陰兵壓境,萬鬼嚎哭,它們如同殺不盡的蝗蟻,鋪天蓋地,席卷不休,數量上的碾壓,使得數十數百的陰鬼往往向着同一個小小天兵飛撲齊上,肆意撕咬,争相啃食,隻一下,便再瞧不見那小兵的身影,隻能看見四碎的殘肢肉塊,和霧氣般噴散在空中的一片血紅。
但下一息,又有滿身铠甲的神将挾淩厲劍光破開血霧,劈蕩而來,方才還張牙舞爪的那群陰鬼登時抱頭鼠竄,凄聲狂呼不絕。
身披銀甲的男人一手翻轉過璃音的身子,按住她肩膀,另一手仍自身後狠掐住少女的脖頸,迫着她将眼前這修羅地獄的每一寸,都清清楚楚地收入眼底。
“難道他們受的這些苦,也都是自找的嗎?”
龍鱗制成的指套堅實冷硬,随着男人指骨的不斷收攏,很快便在璃音頸側掐出一道道刺目的紅痕,男人附在少女耳邊,譏聲道:“那麼你記住,今天你要死在這裡,也是你自找的!”
說罷,再一次攜少女提身疾上,躍至高空,接着掐在少女脖子上的五指突然一松,掌心猛地推出,向下重重一掌擊在璃音後背,便毫不留情地将她扔入了下方宛若煉獄的神魔戰場之中。
璃音隻覺喉頭一甜,有鮮血自口中溢出,身子被男人狠力拍落,向下急墜,立時有陰鬼嗅到此處氣味,厲聲嘶叫,成群結隊,向她狂撲而來。
這時她忽聽得下方一聲龍嘯,一人一龍心鍊感應之下,無需贅言,當即巨龍奮身上躍,少女疾轉旋身,璃音左足在此時恰至的龍背上輕靈一點,借力躍起,雙掌飛速擊合,叩印,護身結界便如一把巨傘砰然撐開,猙獰惡鬼襲撲正至,便被飛彈而出,登時震了個魂飛魄散,煙滅灰飛。
璃音輕巧落在龍背之上,回身一望,見神弓神君俱在,彎眼一笑,拍了拍歸岚高高昂起的龍首,道:“好歸岚,做得好,來得正是時候。”
青龍當即一甩尾巴,乖巧地嘶出一聲龍吟。
璃音擡頭再望,正好就望見那銀甲男人的身影消失在一團痙攣的時空裂隙之中。
璃音微怔。
他就這麼走了?
他分明是為奪弓而來,如今神弓尚在,他卻就這麼走了?
還有,他究竟在惱恨她什麼?
他所要她共情的這番苦,又是站在誰的立場之上,是為着天兵,還是為着鬼兵呢?
而璃音卻隻覺得這戰場之上無一人不苦,但在雙方誰也不肯退讓之時,要止戈,便隻有一方打服另一方,而越是想要止戈止得徹底,就越是隻能苦打對方打得服帖,很殘酷,但也隻能如此。
但他們此時受的這些苦也并非全無意義,這場大戰之後,雲卿雖死,卻為往後的冥吏們争取到了他真正想要争取的那些東西,九重天上也迎來了往後數百年的甯靜祥和。
但這會兒也容不得璃音多發感想,她的視線很快就被黑壓壓的大群陰鬼遮蔽,數不清的鬼兵前赴後繼,鬼吼鬼叫,狂撲撕咬她的護身結界,震死一批,又立馬有新的一批補上。
撲上來的厲鬼仿佛永遠沒有窮盡,也比在凡間偷襲慕璟明的那些要精強得多,再厲害的結界,也經不住它們這樣無休無止、不要命似的狂擊猛撞。
歸岚載着璃音一路左沖右突,欲帶她離開此處,但他也知道,一旦被這些東西纏上,不殺光,就根本沒有脫身的可能。
結界終于被撞出一處松動,歸岚的龍腹之上很快就被厲鬼尖利的指甲抓出一道深重血痕。
聽到他一聲悶哼,璃音立時又補上厚厚一層結界,她感應到歸岚漸躁的心緒,道:“今天這場硬仗,我們是跑不掉了,是麼?”
歸岚一口咬碎數十個陰鬼的腦袋,低嘯一聲,給出了肯定的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