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衆人都默不作聲地調轉開了視線,直到……
直到那寂寒的眸光毫不避諱地落去了太子身上。
寂滅與陰冷相撞,慕璟明依然沒收斂分毫。
暗流湧動間,已經能聽見有人禁不住倒抽冷氣的嘶聲。
武甯侯府裡的這位慕小侯爺在外走動不多,名聲卻不小。
前幾年在邊關掙下赫赫軍功,少年将軍,門第又好,正逢着娶親的年紀,那段時間的慕璟明,曾一度成了王都一衆貴女眼中最炙手可熱的擇婿人選。
各家女郎的畫像往侯府裡送去了一幅又一幅,而他呢,随着最後大戰的捷報送去陛下案前的,竟還有他的一封奏請,一切封賞不要,隻請求陛下為他與府中的一個小廚娘賜婚。
武将放棄與世族大家聯姻,陛下自然樂得如此。
一時引得整個王都嘩然。
議論紛紛間,說什麼的都有,有笑他終究是英雄難過美人關,昏了頭的;也有人反過來譏諷那些笑他的人,說他這其實是明哲保身的大智慧的。
但同時也都不免紛紛好奇起來,那能讓慕玿小侯爺如此愛昏了頭的,究竟是個何方神聖。
聽說那位美人曾一路追随小侯爺去到邊關,身份雖不入流,但這般生死相随,情深意笃,在這吃人的亂世裡面,該也算是一段佳話了。
卻不想大婚當日,滿堂賓客的衆目睽睽之下,一身喜服的慕小侯爺竟端出了個玉石雕出來的三寸小人,道了聲夫人有事在身,故而缺席交拜之禮,便旁若無人地和那塊玉拜起堂來了。
整個王都再次嘩然。
但這次衆人的說辭就統一多了:武甯侯府的小侯爺,看着一表人才的,原來腦子中了邪。
和個三寸死物拜堂,什麼生死相随的美人,别都是他臆想出來的吧。
于是佳話漸漸成了笑話,直到這次簪春宴,慕小侯爺竟破天荒地表示要攜女眷出席。
而據宴主人所說,那女眷正是當日在喜堂裡缺席的侯府少夫人。
這誰能忍得住不好奇!
是以好奇的目光一道道直往小侯爺旁邊那姑娘身上飄,又被慕璟明那沉透的眼神一一壓得縮了回去。
唯有太子。
原本隻帶了幾分陰冷的目光徹底冷了下去。
衆人狀若無事地推杯換盞,實則早已大氣不敢出,心下不由得佩服:這位小侯爺,是真不怕死啊!
璃音隻是被适才那些冒犯的打量瞧得不大自在,但真要說她害怕,就未免太給這幫凡人長臉了。
魔尊她都不怕,能怕這個?
不過向熱戀中的愛人小聲求了個撫慰,想要的無非是拉一拉小手,壓一壓心底泛上來的惡心而已,隻沒想到轉眼之間竟就風起雲湧了起來。
她素聞搖光是個天地無畏的,面子這種東西,千萬年來都是平等地不給任何一個人,但沒料到他身在凡世,竟也能無所顧忌地對着太子甩臉。
太子陰沉的眼,蓦地叫璃音想起曾為慕璟明蔔過的一卦:慕璟明這一世,最後死得不算好。
猛然間一陣心悸,她自己得罪誰都不要緊,可不好連累了慕璟明。
“别管他們啦。”璃音平複下心緒,反過來捏了捏男人修白的指節,“我沒害怕,隻是剛剛有點不舒服,現在已經好啦。”
慕璟明平淡地收回視線,在少女眼中确認過她的狀态,便含了笑意低低“嗯”了聲,怎麼看都乖得不行。
一方撤離,無聲的修羅場便此終結。
作為宴主人的楚作戎早吓得魂都飛了一半,汗毛倒着豎了一身,也隻得勉力鎮定,端盞起身,陪笑打起圓場:“今日趁着春光請諸位過來,原不過是閑情小聚,松一松平日裡的拘束,幸遇太子殿下賞光,倒不若殿下就添個彩頭,也叫我們這些小臣小宴上一上台面。”
說着趕忙向身後随侍的徐遠遞個眼色,徐遠會意,立馬下去領了一群人,便在溪邊立起了箭靶。
酆朝有春日射禮的習俗,立春這日,不投壺,隻射箭。
而這開春祭春的第一箭,一般是由宴主人射出,然後設下彩頭,衆人便行起一套武令,箭術稍菜的,便要被按着狠狠灌上一頓,供衆人取笑了。
楚作戎搶着起宴,也是自知弓術稀爛,與其落人笑柄,不若搶了這無關輸赢的第一箭,他又出了彩頭,便就沒人為難他。
但今日情勢特殊,太子在場,這頭一箭,自然是要謙讓給太子殿下的。
而殿下轉着手中杯盞,畢竟久在宮中浸淫,變臉之術實在冠絕全場,眸底冷色說散就散,這時放下酒杯一笑,真如春風撲面,溫煦極了:“今日也是偶然遇上,沒帶什麼好東西過來。”
褪下左手拇指上一個玉扳指,含笑朗聲:“這扳指跟了我十年,不若就以此物給諸位添個彩頭。隻這開春的第一箭……”
目光比箭還快地射向了慕璟明,語調卻親昵:“本宮騎射皆由太傅一手調教,太傅弓馬精熟,時常叫本宮暗自欣歎,自愧不如,璟明既替着太傅的職,這一箭何不就讓璟明來射?”
說着便揮手示意照雪下去為慕璟明挑選弓箭。
自稱從“我”變作了“本宮”,再親昵的口吻,也掩不住話裡翻滾起來的暗湧。
衆人都不自覺屏了呼吸,沒一個敢在這會出聲。
慕璟明擡起頭來,平靜望了太子一眼,沒多說什麼,便平靜地應下了。
誰都瞧得出,太子的溫煦是僞裝的溫煦,慕璟明的平靜卻是真正的平靜。
先前眸光裡的警告與寂滅沒了,卻也沒一點膽敢警告太子後該有的慌亂。
高貴的太子殿下捏在玉扳指上的指骨不動聲色地一緊。
而璃音看着照雪不知從哪裡取來的一張紋飾精美的雕弓,不禁微微皺起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