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昌忙了一日,回到紫府,往年這時都是悶頭大睡一覺,但想今日必要去賀一賀搖光家那位小仙子的歸來,便撐着兩雙困眼,特地挑了壺好酒,徑往搖光殿中去了。
入殿喊了幾聲,不見人應,卻猛地在院中那株大大的月桂樹下見着了兩道身影。一個阖目躺着,一個半跪而坐,都石雕似的,動也不動,也不知已這樣呆了多久。
滿院除了那簌簌的葉響,一片死寂,仿佛萬籁都已靜滞。
文昌見此情形,瞌睡全給吓醒了,睜大兩眼,上前一看,愈發吃了一驚:“這是怎麼了,魂魄能碎成這樣!”
魂破碎成這樣,這不就是……已經死了麼?
且已是死得比死人還透,便是此時喂來西王母的不死藥都嫌晚了。
但觑着搖光那淡到幾近寂無的神色,文昌咽了口唾沫,默默把這些想法都咽回了肚裡。
這神情他并不陌生,九百年前搖光歸位時,就曾是這副神情。
那一日搖光神魂蘇醒,掀開的眸子黑得像兩潭深不見底的沉淵,他一言不發,便提了破軍,一柄寒芒蕩徹鬼域,于千裡之外直接取了那位魔尊雲卿的首級。
自己的這位好友,在神魔戰場上做了千萬年的前鋒,斬殺過的魑魅陰鬼多不勝數,但似乎無論殺過多少神魂,手上又沾了多少血,“殺氣”兩個字,都總與他扯不上邊。
破軍向着那些妖鬼斬下時,他向來是不帶任何情緒的,劍氣從來厲而不戾,真如砍瓜切菜一般,砍完便就下值,下了值便就懶在院中。至于什麼公仇私怨,大義蒼生,于他仿佛全沒一點相幹。
唯獨那一次。
唯獨九百年前砍殺雲卿的那一次。
那劈裂鬼域,盛怒盈天的一劍,要說沒帶着點私人恩怨,反正文昌是不信的。
但彼時的文昌想不明白,九百年前的搖光與雲卿,一個在凡間曆劫,一個在天上搞事,面都沒機會碰上的,能結下什麼私人恩怨。
當然,這事他如今也依然想不明白。
隻是看着搖光這和九百年前如出一轍的寂淡神情,又看看樹下那位沒一點生氣的小仙子,看得文昌心裡頭寒氣直冒,不禁清了清嗓子,小心建議道:“不若還是送她回昆侖,請那裡的神巫給她看看,這種神魂上的事,總是他們那邊懂得多些。”
其實她神魂盡碎,氣都絕了,哪裡還能救轉得回,總之文昌是沒見過這樣先例的。
他這麼說,不過是怕搖光行事恣肆慣了,别一個随心,就作出強留遺體這樣叫人尴尬的大動作來。
那畢竟是在昆侖山上修習的小仙子,死了,也該送還她師父座下,好生殓葬了才是。斷沒有長留此處的道理。
“她不會死。”搖光卻好像知道他在想什麼似的,擡眸淡淡看了他一眼,便傾身下去,将樹下的少女輕輕撈入懷中,“隻要她不想死,就不會死。”
玉橫青光不減,他在那一片碧色柔光中看她冷白的小臉。
“其實她從來都是不想死的,隻是有時候,她自己不知道。”
這幾句話把文昌聽得雲裡霧裡,但也不妨礙他汗毛倒豎,心中不好的預感升起:“那她不知道的時候,你打算要怎麼辦?”
“我會讓她知道。”
說罷便抱着人起身,徑直往殿中去了。
文昌看着他颀長冷寞的背影,心中大呼完蛋,自己的預感一點沒錯,這人還真是要強留人家小姑娘的屍體!
腦中又不禁浮現出九百年前,搖光與那位小仙子相擁靜坐在血泊裡的身影,及至搖光握住破軍,給了自己穿心的一劍,貫碎了他凡間肉身裡的那一顆心髒。
那樣的死法,該稱作什麼呢?
文昌曾為此去翻過司命的命簿。
武甯侯第七子慕玿,字璟明,生于鹹承九年,卒于鹹承二十九年,年二十,殉情而死。
殉情啊……
他那樣看上去誰生誰死都事不關己的人,居然會有一天,在凡間為着個小姑娘殉情而死。
文昌呆呆看着搖光背影消失的方向,凝立半晌,心越跳越厲害,終于一個閃身,閃去了昆侖山上。
*
搖光輕輕将懷中少女放去榻上,忽然當的一聲,一對玉雕的小人從璃音袖中墜出,滾落去了地上。
其中一個應聲而碎,搖光垂眼去看時,隻剩下一個姿容靈俏的少女,和一隻玉刻的發冠完整地落入了他沉黑的眼底。
他靜望半晌,沒有去拾撿,就這麼垂着眼站着,看了好一會,才默然轉回身去,給少女頸下輕柔地墊去一個枕頭。
他坐在床沿,微俯着身看她仿佛睡着了的沉靜小臉,濃黑的眼睫垂下。
“所以這一次,還是為了他。”
嗓音低緩,聽不出情緒,落在少女枕邊的指骨卻無意識地漸漸攏起,直至攏成了拳。
隻是掌心捏握一下,便就松開,頭又狠狠地痛了起來,神魂裡某處像有人舉着火鉗在燒。
他盯住她緊閉的雙眼:“就這麼喜歡他?”
可就像過往的不知多少年裡一樣,少女不會給他回答。
他也無需她的回答,她是如何喜歡月宮裡那位仙君的,沒有人比他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