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铮愣住。
除開先前幾個被吓傻的,滿院的人也都愣住。
隻有搖光還在平靜地向夏侯铮述說着:“男孩,六個月大,已經成型了。”
說罷,又補一句:“隻有影子,不是活人。”
六個月大,已經成型,不是活人的男嬰,又出現在這府中的,還能是誰?
腦子當然反應得過來,身體卻一時半會僵住了,夏侯铮立在原地,呆怔了好一會,緩過來時,面上最先出現的神色,竟不是常人見鬼時該有的恐慌、懼怕,而是哀戚中,甚至混了一絲欣喜。
璃音将阿爹這一番神色變幻看在眼中,眸色默然微暗。
見鬼了又如何,管家會怕,家仆會怕,可夏侯铮卻不怕。
那可是他的兒啊,即便在母親肚中便夭折了,做了鬼,那也是他夏侯铮此生擁有過的、唯一的兒子啊!
他跌跌撞撞行至缸前,雙手死死扒住沿邊,眼眸晶亮,頭一低,滿懷期待地向内看去。
卻不想一垂眸,蓦地裡對上一雙惡氣滔天、陰寒詭異的黑眼,驚叫一聲,雖不至摔跌在地,卻也和先前那些偷看的家仆一般,飛速撤手,一下便彈開了。
一個自始至終都隻存在于胎腹之中、從未沾染過塵世俗氣的嬰兒,怎麼會有那般怨恨駭異的眼神!
新生的嬰孩,他們所擁有的,難道不應該是那種世上最柔軟的,純淨的,最是天真而又無辜的眼嗎?
就像剛出生時,被産婆抱出來的阿橫那樣。
夏侯铮驚異擡頭,無意識地望向了自己的女兒。
可她卻隻是偎在母親懷裡,眸光冷滞,沉默着,臉上沒什麼表情地看着他。
他心有微怔,當年那個總愛眨着一雙清透濃黑的大眼睛,滿眼依賴地望着他的小女孩,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被他徹底弄丢了,不見了的?
“看見弟弟了?”璃音見夏侯铮發怔,唇角微牽,忽地笑了,“阿爹不是一直都很喜歡弟弟的嗎,怎麼也才看了一眼,就跑開了?”
說着重新回頭看了眼屋門上的紅手印,一副研究的口吻道:“大了點,倒不像是弟弟的小手能弄出來的。”
頓了頓,忽敲了下自己的腦殼:“哦,我怎麼忘了,弟弟那麼厲害,神通廣大的,天下哪有他做不到的事,那這手印……”
正說話間,嘩啦啦——
一道虛影劈開水面,魚躍一般,從缸中鑽跳出來,一個蜷手蜷腳,姿勢宛若置身胎盤的男嬰,像一顆被人抛擲而出的大肉球,淩空向璃音沖了過去。
那“肉球”沖得快,但璃音反應更快,一手拉住阿娘,一手扯過秋莺,忙向左邊大步一個疾避,還大力按着兩人的肩,迫着她們同自己一起,就勢矮下了身……
果然“肉球”對她們的左避有所預判,空中向左一個偏拐,便如箭一般,直直狠撞了過去。
隻沒想到三人竟還同時往下一蹲,于是……
璃音發頂幾縷墨絲微動,她甚至感覺到了物體飛速從她頭頂掠過時,所激蕩起的那一陣殘風。
再然後,便是……
砰——
一聲巨響!
璃音一擡頭,就見那“肉球”聲勢浩大、不偏不倚地,剛巧砸在了左邊門闆的一隻猩紅手印上。
一擊不中,璃音隻當它還會折返,已飛速從發間拔了一根銀簪下來,總之,他敢過來,她就敢把肉球戳成煤球,蜂窩煤的那種球!
不料,那“肉球”竟沒回身,也不下墜,他身子與門闆上手印接觸的地方,竟像是被漿糊給糊住了一般,任他腦袋猛錘,四肢亂掙,但就是被牢牢粘在了那個胭脂塗成的“血手印”上,脫身不得。
嬰兒得不到他想要的東西,是不會說話的,隻有六個月大的“肉球”更是不會,隻見他腦袋一揚,小嘴一張,放開嗓子,就是一陣驚天動地的嚎哭。
吵死人了。
璃音被這哭聲吵得腦殼子裡嗡嗡的,正思索着要不要直接上去,實施自己的蜂窩煤計劃,就見右邊門闆上另一隻舞爪張立的“血手印”,竟仿佛聽見她腦中所想一般,蠕蠕地動了起來。
像一張大紅的手形窗紙,被人拈了一角,輕輕揭下,然後啪的一聲,狠狠扇在了“肉球”的後腦殼上。
小兒聒噪的啼哭聲頓止。
再一看,哦,小兒也暈了。
而它那圓溜溜、肉鼓鼓、長着稀疏胎毛的後腦勺上,一個五指大張的猩紅手印,胎記一般,赫然烙在了上面。
璃音呆了一呆,雖然一時還看不懂眼前這是個什麼情況,但隻覺機不可失,下意識就想要尋個什麼東西,趁機把那“肉球”捆了。
于是回身四下裡一望,就見那頭水缸邊上,自己那并不簡單的便宜夫君,仍舊覆着面具,氣質沉靜,長身玉立地站在那裡。
不知為何,心裡莫名噎了一噎。
所以,方才自己身陷險境,他竟一步也沒挪動一下!
甚至現在,他連看也沒在看着自己這邊,而是微垂着眼,似乎在望着水缸後面的什麼。
然後,他伸出一隻手,在空氣裡懸停了一會,五指微攏,像是正揉着誰的發頂一般,輕柔地摸了一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