駁不得,附不得,夏侯铮竟有仰天大笑一聲的沖動。
十年父女相争,到這一刻,竟是他輸了,輸得徹徹底底!
而這一要求,再有逆倫常、貪心不足,在社稷蒼生面前,于聖上而言,仍不過不關痛癢的一樁家事而已。
他掃過緘默垂首的夏侯铮,淡聲一笑:“此事可準。”
璃音叩首再謝,直起背脊,清聲說出了她的最後一個請求:“第三件事,臣女鬥膽,請陛下信任,允臣女于薪台之上時,可使手腳不縛。”
此言一出,又一次滿室駭然。
無有綁縛,不許掙紮,若非石人石身,那種死法,僅憑人志,如何苦熬得住?!
司天台監當即駁谏:“陛下,暴巫一切儀式,皆有祖制舊例,今既行暴巫古法,便需依循舊日陰陽繩墨。更何況熾日灼身,縱其手足,聖女若中途熬受不住,逃下祭壇,那時卻要如何說法?豈非是對神明大大的不敬!”
璃音覺得這老頭真是聒噪,滿嘴古制,不是“這個不行”,就是“那個不許”,說了一堆,沒一句真正可行的建議。
璃音好心,替他建議了:“陛下若有顧慮,自可請人監看。”
其實這也不必她說,“祭品”上了祭壇,哪裡還有跑得掉的,直到确認聖女魂升,本就會有人輪流隐于山林中監看。
偏那老頭要一驚一乍的。
而天子眼神溫淡,将眼前“祭品”的每一處輪廓舉止,都細細描摹着,半晌,緩聲啟唇,威儀萬方:“此事亦可準。”
所求三事,三事皆允,璃音面上無喜無樂、無情無緒,隻再一次俯身長拜,叩謝了天恩。
天子自禦座中起身,點了太常卿,谕令即日起,聖女便送由太常寺調教,務必嚴規舉止,在齋浴之日到來之前,習學完巫祝禮法,将其培養成合格的巫女。
璃音直到此時,才略轉過頭,擡眼,對上了父親面色蒼白、神思凝滞的一張臉。
四目相接,此刻,卻唯有無言。
璃音靜望着阿爹,兩息後,微微側轉過雙膝,雙掌交疊,覆額高舉,然後,珍而重之地,深深拜了下去。
從小到大,她一個獨生的孩子,卻一直在和一個不知何時就會多出來的弟弟争,争父親的關注,争父親的疼愛,争在父親心中的地位。
可這麼多年來,她卻一次都沒有赢過。
而她也終于明白了,向内争,她是永遠也争不赢的!她要向外争,争一個青史留名,争一個轟轟烈烈,她要做整個夏侯氏在史書上最濃墨重彩的那一個名字!
百年後,夏侯铮這個名字漸漸湮沒在曆史長河之中,而她夏侯璃音的名字,仍會在祠廟史書之中,長久不衰地存在下去!
日影透窗,斑斑駁駁地灑落進來,灑落在少女向父親端身俯跪的身影之上。
凡塵十六載,男人的記憶卻仿佛還停留在小女孩幼時,被他抱在手中、吵着要麥芽糖吃時的那個樣子,而在這光影遊弋的一刹那間,夏侯铮才恍覺:他的小阿橫,原來就在他們一日日的冷漠相對間,早已不知不覺地……長大了。
*
司天台再一次擇定了吉日,将祭天大典定在了十月初一日舉行。
璃音被留在宮中,每日随太常卿習學巫典。
雖是如公主一般,撥了奢華的殿宇,好衣好食地供着,但誰都知道,她是被軟禁起來了。
殿内無窗,她不被允許踏出殿門一步,門外還有一隊羽林十二個時辰盯着,以防她逃跑。
不過聖上還是顧念人倫,在大典的七日齋戒之前,每隔三日,她被允許探視一次。
阿娘每次都來,阿爹隻來過一次,夫君有時也會來,今日他便随着阿娘來了。
而夫君每次來,都會給她帶他做的綠豆糕,夫君的手藝越做越好了,璃音一迎上,就去搶他手裡的食盒:“正想着這口呢!”
大概是人之将死,吃一頓少一頓,璃音隻覺入口的東西都比以往美味些,拈起一塊,就是一大口,跟餓了八輩子似的,一點大家閨秀的淑女樣都沒有。
楊夫人平日裡最愛管教女兒的吃相坐相各種相,這時看璃音大口嚼咽,卻忽地眼眶一熱,忙别過臉,勉撐着笑向女婿道:“阿橫愛吃,别每次都隻一小盒的,下次多做些。”
搖光點頭應下,順便伸手替璃音一抹,抹掉了她吃到臉上的一點酥渣。
璃音又咬了兩口,問道:“秋莺呢,還是不讓來嗎?”
楊夫人搖頭:“她今日也跟着來了,但就是進不得,不讓進。”
璃音放下手中糕點,頓了頓,忽道:“阿娘,等十月過去,就銷了秋莺的奴契,給點銀子,送她出府,去過點好日子吧。”
說着,忽又笑起來:“但我猜她肯定死活不願意,若她不願,就讓她以後跟在阿娘院中好了。”
“往後就讓秋莺當您的女兒,替我陪着阿娘,你說好不好?”她慢慢蹭進阿娘懷裡,整張臉都埋進了阿娘頸窩,隔了好一會,才又有聲音悶悶地傳了出來,“但阿娘也要答應我,有了秋莺,你就不許再有别的女兒了,隻有秋莺,我才不吃醋的……”
楊夫人将女兒緊緊抱在懷裡,強撐着不掉的眼淚一點點滾落下來,聲音卻仍是笑着,手拍着璃音的背輕哄:“好,不要别的女兒。”
璃音慢慢擡起臉,視線越過阿娘的肩,落去了沒怎麼開口的夫君身上。
她隻需向他投去一眼,他好聽的嗓音便自靈台輕輕傳了進來:“知道了。”
璃音便彎眼笑了。
她那一眼對他說的是:今晚,想辦法過來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