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鏡中具體是個什麼模樣,千萬年來,似乎從未有人真正踏足過此地,自然也就沒人知道。
搖光才跨入一步,立時一陣凜冽的罡風撲面,吹動他銀冠下的一頭墨發倒卷,海藻般在腦後揚散開來。
面具下的眉心微凝,搖光停步擡手,直接一個劍訣掐出。
嗡——
一聲铮亮的劍吟聲中,破軍淩空而出,如有呼吸般,微微起伏着懸停在搖光身側,和主人一起,凝神戒備着這一方陌生昏暗的空間。
可目之所及,其實什麼也沒有。
除了一重又一重、幾乎将人整個都包裹起來的霧氣,彌漫在這神秘的時間荒原之中,緩慢飄浮着,看上去仿佛給這空間鍍上了一層無垠的深廣,茫茫蕩蕩的一片。
狂風不息,疾風中獵獵鼓動的袍角,和周身絲毫不會被風吹動、隻兀自輕遊緩浮着的霧氣,竟就這樣出現在同一方空間之中,實是有種難言的詭異。
若非來的是北鬥之一,應該在踏入的那一刻,就被卷走在這時空亂流一般的狂風之中了吧。
搖光阖目,在風中靜靜立了一會,感受着風向,然後倏地,一雙黑亮中殘爍着銀輝的眸子,猛然睜開!
同時,他擡手向身側輕輕一握,持了破軍在手,待漆瞳中銀芒散盡之後,忽一側身,觑準了左斜前方,狠狠一劍劈出!
轟——
霎時間,冷藍色的清光,從破軍星寒的劍身之上洶洶蕩開,任狂風怎麼吹都吹不散的濃霧,此刻竟有如實質的山壁一般,轟然四散着碎濺,被洶湧的劍光劈出一條不寬不窄的山腸小道來。
而在霧氣滌開的那一瞬間,一個青衫落拓、身形瘦削的少年身影,在小道的入口處,緩緩顯現了出來。
少年輕歪着身子,倚在一團迅速在他身後重新聚攏起來的一團霧氣之上,仔細看,才發現他竟四肢缺一、五官缺倆:左半邊身子上,連着肩膀少了一隻胳膊,看得出原本清隽雅秀的臉上,更是少了一隻左眼,和一隻右耳。
龍族久不出世,歸岚的長相,搖光其實也記得很模糊,但憑借着心底不知何處而來的一點莫名的感覺,他就是可以确定,眼前這位缺胳膊少眼睛的少年,不是阿璃要找回的歸岚君。
見到來人,少年臉上沒有浮現出任何驚訝之色,他甚至向搖光招了招手,笑吟吟招呼道:“本君在此恭候多時了,來的是北鬥哪一位星君?”
說着,獨眼中一道暗芒極快地閃過,他了然一笑,不再等搖光回答,直接自接自話,仍是笑吟吟地道:“原來是搖光神君,璃音仙子近來可好?”
搖光身形一頓,旋即想起了什麼,眉尾微擡:“昆侖君?”
“你怎麼……”少年微一訝然之後,忽地眼睛一亮,竟是興奮了起來,“小蜀告訴你的?”
隻是雲上真人方才不經意提過一嘴,被自己猜中了而已,但看少年滿臉掩不住的蕩漾神色,搖光反應過來什麼,輕笑一聲:“算是。”
昆侖鏡中,藏有鏡靈,号昆侖君。
世人皆以鏡為媒,薄薄的一片,拿在手中,要麼照己,要麼渡己,卻從未想過神鏡之中自有天地,你在照鏡,而鏡中之人,也在照你。
入了鏡中,在這位昆侖君的眼裡,自己身上的前塵種種自是一覽無餘,所以少年向他來問阿璃的好,搖光微怔之後,竟生出種奇異的快感來:在他千萬載荒蕪的過往之中,若要一眼翻出一抹鮮亮的顔色,果然,就隻有阿璃了吧。
于是照見他,便照見阿璃。
真該讓她也來看看。
身上像被刻刀狠狠镌上了她的名字,早已由不得她不承認了。
那邊的少年顯也是心情大好,他一隻獨臂高揚,向着身後,輕輕打了一個響指。
一團軟濛的霧氣,托載着一頭奄奄一息的、巨大的龍身,便從少年身後望不見底的深幽山腸之中,緩緩飄挪了出來。
那少年道:“龍族的這位小神君借居在此六百年,今本君原樣交還,神君查看無誤,可自行領去。”
還當真是“原樣”交還。
搖光遠遠就看見,青龍蜷起的背脊上,一道巨大猙獰的劍傷,就翻卷着鮮紅的皮肉,大剌剌敞開在那裡。
血液在其間汩汩流動,竟是既不外湧,也沒凝固,所以這一道傷,六百年過去,既沒惡化,也沒愈合,而是一直保持着六百年前被送來時的原樣,在歸岚身上靜止了。
察覺到身子被人搬移,歸岚身子忽地一痙,虛阖着無力睜開的雙目,從嘶啞的喉間,滾出了一聲不安又痛苦的低吟。
在昆侖鏡中,他的傷勢确實被靜止了,但這也意味着,他受傷時的那份痛,亦被無限地持續了。
在第十次曆劫歸位時,玉帝曾歎着氣對搖光說,說他這一生,都沒有學會去看他人的疾苦,沒有學會何為悲憫,不懂得何為恻隐之心。
但此刻,在歸岚壓抑的痛鳴聲中,蓦地,搖光漆黑的眸底,如映刻的畫面顯影一般,惘山之巅,少女被吞噬在熊熊火光中的那一抹倔強的身影,再一次浮現了出來。
清晰如昨。
搖光眉心微擰,思索片刻,掌心一翻,翻出那一把飽藏着璃音氣息的長命鎖,慢慢伸過手去,湊去了歸岚的鼻尖。
嗅到主人的氣息,歸岚發痙的身子立時被安撫下來,他激動地朝着搖光嗚咽了兩聲,然後便溫馴地伏下腦袋,無力掙動了。
鏡中少年仍是在那邊歪靠着身子,見狀提醒:“神君該也知道,本君轄地特殊,他在此雖無法傷愈,卻也終歸可保得一條性命。待出鏡後,他身上的傷便會全面爆發,到時候是死是活,就全看你們在外如何救治了。”
搖光擡眼看他,微點了下頭:“有勞仙君多年看顧。”
鏡靈聞言一笑,在這抹笑意中,适才被破軍一劍劈散開來的霧氣,漸漸重又開始聚攏。少年那一張殘缺了五官、卻仍顯清秀的面龐,也開始一點一點,重新隐回了那一重又一重渺渺茫茫的霧氣之中。
很快,少年的身影便再看不真切,隻有他悠悠含笑的嗓音,還在從那迷霧之中傳來:“至此,本君答應小蜀的事情便算完成,神君出去後,還煩請向她轉告,讓她不要忘記遵守約定,每月一次,要來陪本君說話。”
話音落地,少年也已完全沒入了濃霧之中,再瞧不見。
而聽着少年這一番話,尤其是聽他話裡喚着的“小蜀”,搖光的識海之中,卻忽然掠過一絲微微異樣的感覺。
許是身處昆侖鏡中的緣故,一個被他遺忘了太久太久的稱呼,就在此時,竟如突然竄起的火光般,蓦地重新躍入了他的腦海:“……小舅舅。”
他把楚作戎忘得太幹淨了。
就像他過往的生命中,很多不輕不重的人和事,也不是刻意在忘,隻是也沒重要到需要刻意去記住,于是漸漸地,時間漫過,許多像楚作戎那樣不輕不重的記憶,便都在識海之中慢慢沉了底,被他沒什麼所謂地淡忘了。
甚至當時在攬華公主殿中,對着楚作戎留下的那一幅宴飲圖,耳朵裡就聽着楚作戎的名字,他竟也一點沒能想起什麼來。
可為何聽見别人叫一聲“小蜀”,竟會讓他将楚作戎這個名字,從如此之深的記憶深處,給莫名翻掘了出來?
楚作戎不過九百年前的一介凡人,他和長雲山上的雲上真人,又能攀扯上什麼關系?
搖光自知是個沒什麼探究欲的人,對别人沒有,對自己,和自己的記憶,也從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