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嶺青山千萬,山中啾啾鳥鳴,煞是熱鬧。
秋風拂過樹葉,枝葉晃動聲一陣接着一陣,鼓噪又平和的風聲裡摻雜着衆多野物的鳴唱。
沉重的牛蹄“沓沓”響,前蹄踏進枯溝,邁動後蹄時,大青牛哞叫兩聲,它卡在溝壟上,過不去了。
牛背上匍匐的新娘子在颠簸中掙紮着睜開眼睛,踩碎枯葉的腳步聲漸漸變得清晰,她緩緩偏過頭,入目是兩條長腿,膝蓋以下裹着粗麻繩,一圈又一圈,像老太太做針線活的線箍子。
大青牛脫了困,它跟着沉默的男人沿着枯溝行走,于低窪處跨過去,轉瞬入了繁密的林子,光線暗了下來。
陶椿試圖坐起來,下一瞬發現自己動不了,扭頭一看,她像個粽子似的捆在牛背上。
“哞——”
陶椿咳兩聲,嗓子如針紮似的發疼,連帶胸腔裡也跟着疼,她一脫力,擡高的身子又砸在牛背上。
打頭走的男人停步拐過來,撫着牛脖子探究地望着她。
陶椿擡頭看他一眼,對上她的視線,男人走過來解開捆着她的繩索。
見她眉目清明,他低垂着眼,面無表情地說:“你我同為陵戶,生來就是守陵人,死也要死在深山裡,不要再做蠢事。”
繩索解開,陶椿籲口氣,聽了這話心裡複雜極了。她困在這具身體裡半月有餘,自是知道前因後果,這具身體的主人是守陵人的後代,幼時從深山回到主家跟着當廚婦的姨母生活,一住就是九年。
三個月前深山來信,生活在深山裡的爹娘為“她”尋了個同為陵戶的男人,就是眼前這個。
“她”不願意再回深山老林,不願意在深山裡守着墳冢過一輩子,越是臨近婚期越是抗拒。半月前,深山裡的未婚夫找上門,加之姨母話裡話外的催趕,沒人理解“她”的情緒,無望之下,竟是吞了藥。
陶椿就是那個時候過來的,原主吞藥被救後時好時歹,有時清醒有時糊塗,她困在這具身體裡也跟着昏慘慘地熬日子。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三日前才結束,這具身體在穿上紅嫁衣被喜牛馱出長安時氣絕,緊跟着,陶椿的意識開始占主導。
一根橫出來的樹枝掃過,陶椿彎下身子躲避,邬常安見狀松口氣,還知道躲,看來是不打算死了。
前方亂枝橫生,眼瞅着路更難走,陶椿暗暗衡量一下,啞着嗓子說:“我下來走路?”
邬常安巴不得給大青牛減負,但他警惕地攥着繩索,思索着要不要再捆住她,以之前的情況來看,她一旦得了自由,八成又要想方設法地找茬作亂。
“我不找茬生事。”陶椿看出他的防備,她聳肩笑一下,環顧一周,山深樹茂,想必山中物種極豐,她滿意地說:“是我迷了眼,一時想不開做了傻事,我跟你進山,以後好好過日子。”
陵戶守墓,在深山裡過着與世隔絕的生活,原主嫌這種一眼望到頭的日子沒有盼頭,但對半個月前還生活在亂世的陶椿來說,有俸祿有祭田,還不用交稅的安定生活簡直是神仙日子。守陵人平素除了種地和巡山,再就是做些供奉的活兒,隻要在深山裡能耐得住寂寞,這絕對是個鐵飯碗。
這個莫名的穿越對陶椿來說,她自認為占了大便宜,一時不免沾沾自喜,也就沒瞅見地上的男人抽着冷子連退兩步,又驚又懼地望着她。
日昳,林中的光線暗淡許多,樹冠上空光芒萬丈,燦爛的霞光卻失了力道,無法穿透層層疊疊的枝葉,消散的日暈如茫茫霧氣,籠罩着青山。半昏半明間,邬常安堪不破前路,前路似乎沒了盡頭,他如陷在無邊無際的蜘蛛網裡不得脫身。
從小生活在深山,又與陵墓為鄰,邬常安沒少聽鬼怪故事,或鬼或怪,他不曾親眼見過,但有供奉亡人一事,這讓他對鬼怪的存在半信半疑。眼前這個姑娘忽的像是變了個人,這讓他不得不懷疑。
“我下去走路吧。”陶椿開口。
邬常安暗暗攥着手,他又退一步,驚疑不定地點頭。
陶椿滑下牛背,她支着膝蓋站起來,見男人火燒屁股似的腳步撂得飛快,她吸口氣,也跟着加快腳步。
這具身體油燈枯竭般的熬了半個月,陶椿疾步走了半柱香的功夫已到了力竭的邊緣,她氣喘如牛,嗓子裡像是住了一窩馬蜂,吸氣出氣,難受得幾乎要暈過去。
邬常安不時回望,見她如此不免疑惑,難不成他猜錯了?還是她太擅長僞裝?
“我們要走到什麼時候?能不能歇歇?”陶椿嘶着氣問。
“再堅持一會兒,先走出這片林子。”邬常安打算再試她一試。
“有水嗎?”
邬常安不靠近,他往牛背上指一下。
陶椿這才注意到牛背上還捆了好些東西,有布有鞋,有弓箭有鐵鍋,數量不少,看樣子像是給山裡其他的陵戶捎帶的。
陶椿抿兩口水,她低着頭借着大青牛的力繼續走路,心裡不斷思索着日後的打算。
兩人不再說話,山林中又隻剩獵獵風聲和輕重不一的腳步聲。
邬常安繞過牛走在另一側,借着餘光一個勁打量這個反應怪異的姑娘,越是觀察,他心裡疑團越大,眼下這人跟半月前憤恨唾罵他的姑娘完全不是一個人。以那個姑娘蠻橫又偏激的性子,半路醒來,絕不會如眼下這樣,平平靜靜跟着他進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