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稚隔着窗玻璃看了一會兒,把紗簾拉上。
她去旁邊浴室洗了一個澡,出來時正好聽見客廳方向隐約傳來說話的聲音,紮奇娅在問,晚點還回不回來,需不需要準備夜宵。
樓問津說不用,今晚不會再回來。
聽見大門阖上的聲音,梁稚回了自己房間。
窗戶斜對大門,紗簾掀開一角,看見樓問津上了車,大抵要繼續去他的俱樂部。
這個時間去什麼所謂的俱樂部,自然是去尋歡作樂,不然還能是談公事?
他還好意思講宋亓良是芽籠常客,五十步笑百步罷了。她鄙夷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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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林頓大道為政府要員和外國客商宅邸之所在,遠離商業區,很是僻靜,梁稚難得一夜安眠。
拉開紗簾,望見外面日頭湛明,一排高大的棕榈樹,闊大葉片反射陽光,綠得發亮,顯然天時不早了。
房間裡沒有鐘表,不知道幾點鐘。
梁稚打開門,腳步稍滞,看見門口立着一口皮箱,正是她的。
去隔壁浴室洗漱過後,将箱子拿進屋,打開一看,落在酒店的東西都收撿過來了,一樣沒少,疊碼得整整齊齊。難為寶星那樣看似不着四六的人,能有這樣的細心。
換了衣服下樓,卻見樓下客廳裡坐着寶星,人靠在沙發上,翻着一份雜志,封面女郎依稀是鄧麗君。
寶星聽見腳步聲,立即起身。
梁稚見他有點恻然的模樣,走近往雜志封面上看了看,碩大的新聞标題,寫着鄧麗君小姐昨日于泰國清邁遽然離世。
梁稚也愣了一下。
寶星說:“梁小姐,你醒了。”
不知要做什麼,寶星今天穿了一身正裝,卻也不似精英,倒像酒店門童。
梁稚看他,意思是問他有什麼事。
“樓總叫我接你回梁宅。”
“那些債主……”
“樓總墊付了欠款,他們走得幹幹淨淨,宅子也連夜打掃出來了。”
“墊付?”梁稚挑眉,“錢原本就是梁家的。”
寶星尴尬地笑一笑,仍舊變着法子替樓問津邀功:“昨晚樓總把債主都叫到公司,留了兩個會計,親自審批放款,忙了大半宿,都沒空回家,直接睡在了辦公室呢。樓總說,梁小姐總不能在酒店籌備婚禮,叫人知道了要看笑話。”
“他既然全盤接手了梁家的産業,梁家的債務自然也是他分内之事。他若覺得辛苦,大可以把位子還給我爸。”
寶星被說得有些讪讪。
梁稚并不是個刻薄人,聽聞能回家了,心情到底明朗幾分,對寶星也就和氣些:“謝謝你幫我把行李從酒店拿了過來。”
寶星卻一臉疑惑,“……什麼行李?樓總沒吩咐我啊。”
梁稚微怔。
不是寶星,難道還能是樓問津親自去的?
梁宅坐落于紅毛路上,一棟愛德華時期的紅磚建築,外頭瞧去很是氣派而漂亮。
屋内大體還是原樣。
事情發生之初,家裡大半傭工都跑了,沒跑的梁稚也支付了遣散費,最後剩下蘭姨。
蘭姨是在梁家待得最久的一個傭工,人勤快,幹活也利索,家裡上下能夠打點得井然有序,她和古叔各占了一半的功勞。
蘭姨兒子三歲的時候便得病死了,丈夫又跟别的女人跑了,她離了梁家也沒有更好去處,始終不肯走。梁稚給了她一大筆錢,說會親自替她找個好下家,這才勉強将她說動。
沒想到,蘭姨竟也回來了,見到梁稚一徑抹淚,哽咽着叫“阿九小姐”。
寶星邀功,說樓總請回來的,怕梁小姐用不慣新人。
梁稚睨他一眼。
寶星以為她有什麼吩咐,趨身聽侯。
“樓問津給你多少薪水,讓你這麼鞍前馬後。”
寶星笑嘻嘻,也不惱,“樓總還說了,梁小姐最近一定心情不好,我們辦事的稍忍忍,梁小姐罵一句呢,我們就得五美金補貼,都找樓總報銷。”
“那我再讓你賺五美金好不好?”
寶星做個洗耳恭聽狀,梁稚倒被逗笑了,指向大門口,“你話太多,吵死了,現在立馬從我家裡滾出去。”
将人打發走,梁稚總算稍得清淨。
也是寶星通知的,古叔也回來了,正在指揮幾個傭工檢查家裡損毀的家私。
古叔走上前來,說道:“九小姐,我聽寶星說,你是拿跟樓問津結婚當條件,換他答應放頭家出來?”
“嗯。”
古叔登時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頭家要是知道……”
“古叔,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我爸前幾年骨折以後,一直沒好得徹底,變天就疼。他如果真要去蹲牢房,那種條件怎麼熬得住。”
“頭家并沒有行賄,我相信他們一定能查清楚……”
“究竟有沒有行賄,已經不重要了,有人說他行賄,他就是行賄。古叔,你長我這麼多歲,難道不比我看得更透徹?
“就沒有别的辦法了嗎?”
“宋亓良是一個辦法。”
古叔張張口,不說話了。他大抵覺得,有宋亓良做比,樓問津竟也算不得是一個多差的選擇。
“古叔,你忙去吧,以後梁家還要仰仗你多多操持。”梁稚實在不願跟人繼續詳談此事,人面對創傷,本能反應總是能避則避。
梁稚打發蘭姨去幫忙買份報紙,自己在屋裡逡巡一圈,粗略數點,發現稍微值錢些的裝飾品都已被洗劫一空,地下室酒窖裡裝滿了梁廷昭最為得意的珍藏,她一時懶得去看,估計也不容樂觀。
書房同樣堪比案發現場,抽屜裡亂七八糟,被翻得不成樣子,連一把鑲了一粒假紅寶石的拆信刀都消失無蹤。
她立馬拉開另一邊抽屜,裡頭一柄黑檀木的巴朗刀,倒還安然無恙,大抵這一類刀具随處可見,确實值不了幾個錢,所以才逃過一劫。她不由地松了口氣。
到二樓走廊盡頭,梁稚停步——那原本挂在鬥櫃上方牆壁上的全家福相,不知何時摔了下來,玻璃相框碎落一地。
梁稚蹲身拾揀,未防玻璃碎片鋒利,紮得她輕“嘶”一聲。
走廊那端傳來腳步聲,“阿九,報紙我給你擱在茶幾上了——哎呀,東西快放下,當心紮了手。”
梁稚還想親力親為,蘭姨幾步走近,将她從地上扽起,見她手指破口,少不得絮叨兩句,又急忙返身去樓下提醫藥箱。
蘭姨替她消毒,愁雲慘淡模樣:“家裡沒個頂梁柱,以後可怎麼是好。”
“我爸隻是被關起來了,還沒死。”梁稚平靜地說,“以後不許哭喪臉,天塌了還有我頂在前面。”
蘭姨驚訝打量梁稚,眼前年輕姑娘神情勇毅,哪裡還是從前那個嬌滴滴的富家千金。
梁稚回客廳,拿起茶幾上那份報紙。頭版頭條,果真也是鄧麗君去世的消息。
她在沙發上躺下來,拿報紙蓋住臉,眼眶濕潤。
想到八二年鄧小姐在吉隆坡開演唱會,那時她才九歲,母親也沒去世。彼時華人世界,各個都是鄧小姐的歌迷。
她呆望舞台上的鄧小姐風華萬千,芙蓉泣露的好嗓音,唱的是:
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