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問津。”
紅姐更驚訝,半晌才說:“這豈不是趁火打劫。”
樓問津其人,紅姐自然是見過,從前常常是他開車載梁稚來店,清逸冷峻的年輕人,皮膚蒼白,眉目深邃,若不是知曉他父母祖籍皆是浙江,還以為混了幾分西洋血統。他話很少,梁稚挑了布料,裹上身對鏡照看,轉頭問他好不好看,他睇上一眼,說好看,那語氣聽來總覺有三分敷衍。
個中緣由梁稚不願再解釋,紅姐察言觀色,也不多問,隻說:“婚期什麼時候?”
“下月十二号。”
“那可趕不及。”
“工藝很繁瑣?”
“滿繡的工藝,少說要一年的工期。”
“用不着那麼麻煩。滿繡不滿繡的,也不過是件嫁衣。”
紅姐打量梁稚:“這是你自己的意思,還是樓問津的意思?你結婚不穿滿繡,我都替你委屈。”
梁稚一心隻想早日完婚救出梁廷昭,哪裡有多餘心思咂摸委屈不委屈。
紅姐說:“我記得梁夫人當年補辦婚禮不是穿了一件褂皇?衣服還在嗎?我替你改一改倒是來得及。”
梁稚毫不猶豫:“不行。”
梁稚父母結婚之時,梁廷昭隻是個開面檔的窮光蛋,兩人在莊記酒家擺酒三桌,薄酬親友,便算完婚。此後梁廷昭每每念及此事,總認為虧待了愛妻,發迹之後,特在結婚十周年之際,補辦一場婚禮,請幾十繡工,一年時間趕制一件龍鳳裙褂,金線滿織,溢彩流光。衣服鎖在保險櫃裡,那時邱素因說,要傳給女兒,出嫁時穿。
父母伉俪情深,而梁稚自知跟樓問津結婚隻是一場交易,怎敢辱沒母親的一片心意。
沒待紅姐問為什麼,梁稚說:“能穿就行,沒什麼可挑的。”
紅姐望她一會兒,拿了軟尺起身,“那你過來,我給你量體。”
梁稚擡臂,軟尺環攏腰身,紅姐低頭讀數,說:“怎麼瘦了這麼多。”
梁稚驟然鼻酸。
量體完畢,梁稚卻不願就此回去,家裡進進出出都是人,待着心煩。
架子上挂着數件連衣裙,紅姐說不是客制訂單,是從店裡淘來的二手貨,送去幹洗,剛剛取回來的。這也是紅姐習慣,看到漂亮裙子,總要弄過來仔細研究剪裁工藝。
梁稚這一陣寝食不安,更無心情置辦新衣。這幾條裙子是八十年代的設計,相較于時下的流行風向别有風味。
她難得有興緻想試一試,結果一試就停不下來,這件喜歡,那件也喜歡。
選了又選,最後剩兩條裙子,難以抉擇。
紅姐說二手不值幾個錢,她若喜歡,這兩件都送她便是。
梁稚望着穿衣鏡轉一個圈,“不可以。我還沒有落魄到衣服都買不起的地步。”
她雖這樣說,心裡也清楚往常那樣揮霍無度的日子一去不複返了,況且她還得給父親備一筆路費,以防他離開庇城以後一時半刻找不到生計。
最後,梁稚隻選了其中一件付賬,交由紅姐用紙袋打包。
離店之前,梁稚依依不舍地往換衣凳上再看一眼,那被她割愛的另一件長裙。
晚飯過後,梁宅終于清淨。
梁稚去二樓卧室洗澡,經過房裡的立式保險櫃,一時頓步。
保險櫃裡隻餘些許名貴珠寶和稀有皮包,最裡面裝着一隻大皮箱。梁稚一把提出,吹去灰塵,兩手按住鎖扣,頓一頓,将其按下。
滿目輝煌,錯彩镂金。
她怔忪伸手,小心翼翼輕撫繁密繡紋。端賞半晌,才将其放回,重新落鎖。
洗完澡,梁稚瞥見試衣間地闆上的紙袋,先不急換睡衣,取出袋裡剛買的二手高定裙。
對鏡自攬,頸項空空蕩蕩,要一條珍珠項鍊來配。
梁稚赤腳往外走,去取梳妝台首飾盒中的項鍊,甫一邁出衣帽間門,卻被吓得生生刹住腳步——
床尾換鞋凳上坐着樓問津,穿一身白,兩臂撐着膝蓋,襯衫口袋裡插着一架墨鏡。
早先聽寶星提過一句,說樓問津這幾日同某位“樹膠大王”出海去了。這人回來得神不知鬼不覺,進屋也悄沒聲息。
“誰讓你進我房間。”梁稚擰眉。
樓問津平聲說:“賓客名單叫人拟好了,你看一看。”
“我在問你為什麼不經允許随便進我房間。”
樓問津擡眼望去。
她穿一條挂脖貼身連衣裙,下裙是白色蕾絲刺繡面料,上身則形似黑蝶振翅,領口綴一朵白色山茶花。
他識不清那些品牌,但知道山茶花是夏奈爾的标志之一,梁稚是他們店裡的常客。
梁小姐一頭墨色半濕長發攏在肩頭,領口皮膚皙白,宛如凍牛乳。發梢滴水,正正好一滴砸在腳背上,她便似不由自主微蜷腳趾。
樓問津順着瞥過去,瞧見她腳背蒼白,腳趾上還殘餘些許斑駁的黑色指甲油。
那應當是她上個月塗的,就在梁宅的起居室裡。那時他挨着沙發扶手而坐,低頭細讀一份文件,而身旁的梁稚為方便操作,腳掌自然地抵住了他大腿一側。
午後天光熱烈,黃銅鈎鈎住了半扇白色紗簾,被室内冷氣吹得微微晃動。茶幾上剩着她吃了一半的龍眼冰,她哼着歌,起床剛洗過的一頭長發蓬松垂落,空氣一股濃郁的茉莉香氣。隔着長褲布料,尤能感知她腳掌溫熱。
他一眼也沒往她腳上看,隻死死盯住了文件上的字,生怕一不小心,方才看過的内容,就要從他腦子裡溜走。
此時此刻,樓問津目光毫無狎昵,并不比觀賞一樽白玉塑像更熱切,相反,隻能叫人品出冷淡的審視。
即便如此,梁稚仍覺得他視線所過之處,像被午後陽光曬灼過一樣。
她捱不住,正欲發火趕人,樓問津總算開口,聲音更淡:“你人都已經是我的,房間我還進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