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内隻有一個白頭老漢,穿着一件麻制的短上衣,一條帶着好幾個破洞,長度不過腳踝的舊褲子。坐在屋前,專心緻志地磨着手中寬刀。
鐵片與磨刀石铿铿锵锵地碰撞,老者心神投入,除卻二人剛出現時随意瞥來的一眼,再未附贈一個多餘的眼神。
宋回涯進到院來,他也沒給任何反應。
宋回涯半蹲到他身前,手指迅速拭了下刀身,覺得不過是把極普通的刀,僅是磨得鋒利一些而已,與所謂名兵毫無關系,不值得如此寶貝的對待。
老者從一旁的盆裡舀了點水,潑到刀片上,擰動手腕轉了個方向,複又旁若無人地磨砺。
宋回涯說:“要磨過頭了吧。”
老者應是不滿有人對他指點,沒好氣地道:“還活着啊?”
他的關節、指節,都較常人更為粗大,即便是坐着,也可以打量出該是個不算高的人。偏偏一雙手腳大得與身高截然不符,瞧着頗為詭異。
手上皮膚偏黑,掌心覆着的老繭厚得能蓋過掌紋,手背松弛的皮膚上帶着年老的褐斑,真實地暴露着他的年齡。
古怪在,這樣陰寒的冬季,他隻穿了那麼一件單衣,身上竟還有源源不絕的熱氣在往外冒,坐在冷風裡,肌肉上飄着層茫茫的白煙,叫他整個人好似被火點着了一樣。
宋回涯暗自審視着他,聞言笑道:“聽起來,您似乎不怎麼高興?”
老漢說:“千年王八萬年龜,你命長,算得上什麼稀奇的事?”
宋回涯見他反應冷淡,覺得二人之間應當沒什麼深厚交情,實在是有些想不明白,這樣一個老頭兒,為何會讓自己在臨死之前還念念不忘。即便從墳墓裡爬出來,都要第一個來見。
“您……”她有理有據地推測道,“是不是欠我銀子?”
老漢瞅了她一眼,低下頭繼續磨刀。
片刻後又擡高視線認真看了看她,手上動作停了。拿起挂在腿上的一塊麻布,随意擦了把後,在宋回涯腦袋上敲了敲。
跟拍冬瓜似的,聽着聲兒一本正經地問:“你把自己腦子送給驢踢了?”
宋回涯:“……”
宋知怯已邁着短腿在前院晃了一圈,眼珠朝四面滴溜溜地轉。一會兒碰碰雜草,一會兒踢踢桌椅,一看就是個閑不住的人。
抱着包袱旁聽許久,此時毫不猶豫地喊:“他罵你呢!師父!他罵你兩次了!”
宋回涯擡手一揮,示意她不要插嘴。
宋知怯将手中東西扔到中間的石桌上,颠颠跑到她身後,卷起袖口,兩手叉腰,挺胸收腹,龇牙咧嘴,一副十足狗腿,随時可以沖上去咬人的模樣。
然而宋回涯隻迤迤然找了把木凳坐下,全不将他方才的譏笑放在心上。
她四肢纖長,坐在那矮小的杌凳上,有種施展不開的委屈。宋知怯碎步過去,給她捶背掐肩,殷勤地伺候。又自行端過桌上的茶壺,用路上練習過多次的姿勢,給宋回涯倒了杯水。
老者即便再沉得住氣,看着這一對師徒,還是覺得有些納悶。指着宋知怯道:“你買不起衣服?你從哪裡找來的徒弟?”
宋回涯頭疼道:“你自己問她。”
宋知怯甩了甩衣袖,天真笑道:“不舍得穿嘞!穿上都不敢走路了。等我以後再穿。”
她頭上長了瘡,宋回涯便給她把頭發剪短了。還執着地穿着那身快爛成碎布頭的舊衣裳,看着像是從乞丐窩裡順手拎出來的,說不出的寒酸。
老者的話變多了:“你為何心血來潮收了個徒弟?”
他周身氣勢忽然漲了一層,還維持着原先的姿勢,可肩背上的肌肉微微繃緊,有種猛獸在凝視獵物時的悍厲,笃定地道:“你不會收徒弟。”
宋知怯吓得後退一步,手裡緊緊拽着宋回涯的衣角,怕自己連累了她出招,又松開一些,腳尖朝着門口挪去。
宋回涯若無其事地坐着,與他之間隔着一條長形的磨刀石,思忖片刻,自嘲着道:“許是腦子真的被驢給踢了吧。不記事了。”
老者拾起地上的刀,問:“你沒告訴你師弟你還活着?”
宋回涯若有所思,半晌後搖頭道:“再想想。”
老者眼皮沉沉下壓,帶着種令人捉摸不清的情緒,問:“想什麼?”
宋回涯極緩慢地道:“想知道我是誰。”
老者起身,将刀拿進屋裡,挂到牆上。
宋回涯好奇問:“不磨了?”
隻見老者又拎了把新的刀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