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光一閃,林斐然立即起身後退,那碩大的劍匣升空後驟然凝霜爆開,落地摔作齑粉。
青鋒劍飛入殿空,嗡鳴陣陣,速度極快,猶如疾風掠影,眨眼便在殿内蕩了個來回,四周頓時陰寒之氣大盛,連那映下的窗格日影也陰翳不少。
在座都是修士,自然感受到這劍上傳來的難以忽視的陰邪之氣。
闊風王驟然回頭,隻見案牍後,向來乖巧的兒子看着那劍,唇邊竟揚起一抹狂傲笑意。
他心下微震,又側目掃過高座之人,立即旋身去捉那劍柄,可不知何處傳來一道哨音同這劍鳴應和,頓時劍光大盛,其間煞氣震人心魂,逼得闊風王連連後退。
青鋒劍與哨音同奏,抖動的聲響如白紙嘩然,又如老蟲振翅脫殼,一聲聲詭谲得令人心悸。
終于,這劍蛻出它原本的模樣,柄如枯骨、刃如細齒、面有凹凸,那刃面上映出的道道黑影,好似抹上的血痕,觸目驚心。
令人牙酸的吼叫從劍身傳出,其間又突兀地響起佛鐘洪音,铮鳴如同誦經,間或夾雜惡鬼哭嚎,反複來回,聽得在座之人靈台震蕩,渾噩不清。
不知是誰捂耳大喊:“這是上邪劍!”
殿中頓時嘩然一片。
上邪劍由誰鍛造,早已無從查證,但自其出世以來,便一直由拜山寺大覺和尚佩帶,從未出鞘,大覺和尚坐化後,這劍便遺落在朝聖谷。
上邪劍劍意混沌,劍氣極毒,足夠惑人心智,也不知是誰将它從谷中帶出。
殿内霎時混亂起來,如霰卻隻是微微掃了那劍一眼,随即便垂眸,視線落在了林斐然身上。
她此時垂着頭,偶爾側身躲開撞來的人群,看似在退,卻又并未真的躲到後方。
那劍四處遊走,不過逗趣玩樂,蕩出的陰邪之音攝魂奪魄,有心志不堅之人此刻正以頭搶地,痛苦萬分。
殿中妖王心思各異,卻又出奇一緻,他們或戰或躲,卻都不約而同地留在搖光台内,并未離開,隻在縫隙之間将視線投向高座之人。
一界之主,誰不想做。
當年如霰踏上高城,将上任妖王一槍封喉,又自封尊位,是當之無愧的強者,可修行之路變化無窮,這麼多年過去,誰又知道他如今究竟何等光景,若是能靠這上邪劍試出幾分深淺,此次也算來值了。
一時間上邪劍無人制衡,在殿内如入無人之地,蹿得十分暢快。
它如遊魚一般鑽來鑽去,貼着衆人遊走,劍氣浸染之處,完好的皮肉寸寸裂開,深黑見骨。有人倒在地上,捂臉大叫,聲音凄慘。
林斐然盯着這劍,心中仍在糾結。
人皇一族天生絕脈,無法修行之事,人盡皆知,而她又恰巧靈脈滞澀,是以吃顆隐藥便輕易藏了下來,但若是此時出手,必然要暴露靈脈。
她初到妖界,身上帶傷,四周又都是各部族妖王,若暴露,必定逃無可逃。
案牍上瓷盤翻倒碎裂,沸反盈天,亂劍嗡鳴,殿外不知何處傳來一聲呼哨,上邪劍劍光頃刻暴漲,大了一倍有餘,蕩起的陰風将殿内鲛紗揚至殿外,驚飛遠處白鶴。
它不再玩樂,劍刃狠狠擦過每個人,不劃出半點血色絕不收手。
“邪劍!”
有人暴起攔截,卻無多大用,它似是終于蓄足了力,陰毒的劍氣大肆鋪開,刃面尖聲呼嘯,佛鐘嗡鳴,震得人頭暈目眩,獨身難支。
煞氣大盛,道道劍光如密網鋪開,絞裂鲛紗,沖開木門,案牍被劈作碎屑,逼得人節節後退,自顧不暇。
階下那對金童玉女對視一眼,雙手微動,足尖蹭着地闆,想要出手,可身後那人并未示意,他們便隻能按捺不動。
似是終于蓄足力量,上邪劍于地上匍匐劃過,陡然轉了朝向,一路穿牍斬梁,不顧一切阻礙,試圖以最近的距離直刺高坐之人。
然而在劍與那人之間,正呆立着一個紅瞳少女,兔族受驚時會不自覺僵直,難以行動,這劍大抵要直穿她頭顱而過。
陰寒之氣逼近,速度極快,幾乎是瞬間破開母親為她撐起的法陣,眨眼便至眼前,她顫抖着流出清淚,再次痛恨自己的血脈——
“清清!”
在母親那悲痛的呼喊中,上邪劍鳴沖而來,劍氣逼近,那煞意刺得雙目生疼,她閉上了眼。
下一刻,長劍嗡鳴,似有一陣香風拂來,馥郁到極點,餘下的風吹動額發,輕輕柔柔剮蹭臉頰,耳邊傳來母親劫後餘生般沙啞的呐喊。
她屏氣睜眼,那不停顫抖的上邪劍直指眉心,同她不過相距一指。
而在這邪劍之後,還有一人同她隔劍相望,正是一手握住劍柄的林斐然。
握劍之人目光純澈,眼如淨泉,她說:“别怕。”
這是林斐然到妖界後說的第一句話,衆人這才真切聽到了她的聲音,略微沙啞,像是被風雪磨砺過。
金紅的身影帶劍後撤,不合身的婚服繃得更緊,她的動作卻毫不局促,手腕順勢翻轉之間便将上邪劍向下釘在烏木地闆中。
刹那間佛音與哀嚎在耳邊轟然撞開,劍光暴漲下,它脫掌而出,掠過衆人,躍上玉階,直向如霰而去。
站在階下的兩人剛要動手,看到如霰的動作,跨上台階的腿又停了下來。
上邪劍所過之處,寒霜乍起,一層堅冰漸漸凝結,随後沿着玉階迅速攀爬而上,凍住柔軟的毛毯,霎時間寒腥四溢,令人作嘔。
如霰坐在原位,輕搭的二郎腿依舊随意,縱然寒冰蔓至足尖之下,他也未分去一個眼神。
他隻看着前方,直至翠色瞳仁中映出一抹如霞的金紅。
林斐然縱身追上玉台,不需動用任何劍訣,隻憑身法便已旋身踏至劍柄之上,她足下用力,一人一劍于空中狠狠墜地,早早覆霜結冰的軟毯上頃刻間被砸開一道蛛紋。
長劍嗡鳴掙紮,可那份腐氣和魔音未能影響她分毫。
雙方角力,被砸開的蛛紋裂隙瞬時外擴,層層破開,從軟毯一路裂下玉階,凝出的冰碎裂紛飛,濺起的冰棱在日色下映出彩光。
林斐然立于軟毯之上,突然在這寒腥腐臭中嗅到一絲強勢又隐秘的冷香。
她看向如霰,兩人視線相接,一個興味盎然,一個溫和平靜。
林斐然擡腳松開,上邪劍立即挺翹而起,卻在翻身間又被她捉住劍柄,一人一劍從玉台之上翻身轉落殿中,似是在争鬥,卻又像是兩者在配合着舞劍。
那對金童玉女躍到如霰身側,一同看向殿中之人。
少女開口問道:“尊主,她這是在做什麼?”
如霰微微俯身向前,左手搭在跷起的腿上,撐着下颌,雪發如流水般滑至身前,嘴唇輕啟:“這是在馴劍呢。”
凡是跟過歸真境聖者的寶劍,都易生靈性,善是靈性,惡的亦然。像上邪這樣的邪肆之劍,雖桀骜狠毒,卻也實打實是一件寶器,難以毀壞。
正因為有靈,便不似尋常刀劍那般輕易能折斷,這樣的靈劍要麼強行鎮壓,要麼馴服。
馴劍隻有極少數人才能做到,所以知曉的人不多。
少女不甚明白:“馴過之後呢?”
如霰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到底還是劍,即便再邪,與懂劍之人共舞,便猶如飲下最為豐沛甘甜的清澧,昏昏欲醉,數月難出鞘。”
劍也會醉?
少女低頭看去,殿中那人帶劍同練,劍招并不花哨,反而很簡樸,整體一看沒什麼特别,可那陣軟下的劍鳴卻令在場之人心驚。
如霰直直盯着林斐然的身影,若有所思。
馴劍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極其考驗心性,林斐然傷還未好,此時也不免渾身疼痛,額角沁出的密汗沾濕額發。
長劍嗡鳴一聲,終于沉寂,林斐然撐劍半跪在地,胸前起伏不定,微微喘|息,滑下的發飾半遮住她的面容,讓人隻能窺見微抿的唇角。
她起身,随手一揚,方才還威光大作的寶劍轉眼便如廢銅爛鐵般被扔至一旁,它甚至還打了個滾,一派舒暢之意。
寂靜無聲,所有人都盯着林斐然,盯着這位本該是絕脈的人族公主,目光異樣。
“明月公主此等劍技,真是叫人望塵莫及——”
如霰從高座上起身,略帶懶意的話語落入每個人耳中,衆人目光觑向林斐然。
之前沒有現身的荀飛飛也從橫梁上一躍而下,無聲立于如霰身後,那對金童玉女也随侍身側,一同看向她。
光影圍于四周,地上碎冰搖光,影影綽綽。
實在太像了。
太像她沖下三清山時的情形,群狼環伺。
但她并不後悔。
沖下三清山是為了救自己,方才出手是為了救他人,她知道自己非得這麼做,所以做了。
林斐然雙手微緊,如同于道場上直視張春和的那一眼,她此刻也擡起了頭。
細碎棱光折射于她眼眸,仿佛靜泉下暗湧不平的波光,映出一種頓感的鋒利。
她同如霰視線相交,沉默不語。
一尾銀魚從湖中躍上搖光台,啪的一聲墜下,被鋒利的冰棱割破鱗片,掙紮得更加厲害,一時間,殿内隻餘銀魚撞開冰茬的泠泠聲響。
倏而,如霰低聲笑了,衆人卻不敢擡頭去看,隻有場中那個身軀微繃、蓄勢待發的少女同他對望,他眼中笑意越濃,她便越專注。
他用視線描摹着林斐然,絲毫不在意她那隐忍欲發的姿态,隻微睐雙眸,似是在品鑒一般,輕聲道。
“好亮的一雙眼。”
尾音微挑,像極了饕足後的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