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笑初邁步很穩。
前路渺茫,一片黑暗。宮外,那是個未知的世界。
可軍人的天命便是“時刻準備着”,她從不會擔心和懼怕任何未知。
一步一步,她穿過長長的巷子,黑暗與寂靜從她的身上散去,月光與燈光交映,少女站在巷口,眼眸中星星點點的驚訝。
人來人往,嘈雜熱鬧,暖烘烘的人氣迎面而來,是在冷靜闆正的聯邦中未曾見過的景象。
是在那麼多模拟測試的世界中,也從未見過的景象。
林笑初有些手癢,她又想寫論文了。
她按捺住心情,邁步向前,于那寂靜孤立的一角,彙入到長街的涓涓人流中。
白衣的少女,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
縱然身上衣服在宮中不算好的料子,可在這凡俗民間,走到大街上的人中,那料子,連帶着那少女都柔軟得過分了。
小鹿一樣清透的眸子,像是不谙世事的大家小姐,迷路在這街頭。
人們在看她,卻無人敢靠近。
——盡管她弱得讓無數人生起邪心,盡管她沒有像以往那些大家小姐般以輕紗覆面,但誰也不知道她是否正被保護着或尋找着,當下隻敢遠遠得窺視和關注。
林笑初無視了所有窺探的目光。
——他們最好不要上來要簽名,她沒空簽。
林笑初将時間都安排好了。
大豐朝宵禁是從三鼓到五更,也就是晚上十一點到淩晨三點。她九點出門,九點半出宮,用半個小時看診,半個小時确認世界是真實還是模拟,半個小時踩點看晚上去哪個敵人或者朋友的家裡溜達,等到十一點宵禁後就去。
溜達完再回宮。
身體是戰鬥的本錢,确認健康是第一要務。
林笑初找了幾個人問路(交叉驗證)後,來到了主街上的醫館——回春堂。
看着這個頗具季節色彩的名字,她腦子中杠杠地反問:為什麼不是回夏、回秋或者回冬呢?
進門一轉就見内堂一塊大大的牌匾:妙手回春。
哦,是個成語。
像是在誇人醫術好。
隻是聯邦内人們喜歡炎熱的夏天、涼爽的秋天、寒冷的冬天,卻唯獨不喜歡濕暖的春天。——那是異形者繁衍的季節,一隻就能孵出來好幾萬,三四天就能長成來攻擊聯邦,尋找人類的身體當做寄生的卵巢。
春天,代表戰争和死亡。
若是在聯邦城中誇一個醫生妙手回春,隻怕醫生當即能手起刀落,送他回春。
林笑初:……
這樣一想,妙手回春四個字怎麼看怎麼不靠譜。
她手臂微彎,感受着肘間冰涼而堅硬的觸感——這是賞賜中唯一的一把利器,是一柄兩掌大的黑刃匕首,鞘上刻着深藍繁複的花紋,用來削秋嬷嬷等人帶來的鞭子上的倒刺,就像記錄影像中削黃瓜片那般輕松。
林笑初給它取名叫“小輕松”,帶着用來防身。
摸着“小輕松”,她也輕松了,左右眼前是一家醫館,先找人看看試試,若是醫生真的下黑手,她先送他回春。
晚上人不多,有一位醫生看診,前面稀稀拉拉地排着三個人。
夥計殷切上前:“這位姑娘,請來這邊排隊,稍等一等就到您了。”
嘶——排隊,多刺耳的兩個字。
不該存在她的人生裡。
林笑初毫不猶豫地從包中掏出鄧邵為的錢,挑了兩塊遞給夥計,神情比在大發潤殺了十年凍蟑螂還要冷:“加塞。”
隻是這具小白花的身體,讓她看起來像是因為不好意思而強行冷臉,硬生生地透出了“可愛”兩個字。
夥計臉紅了紅,接過的銀錢都有些燙手:“不,不需要這麼多。”
他将大的那塊銀子還了回來,看她又不敢看似的:“姑娘,旁邊雅間的孫大夫可為你先看診。”
說是雅間,隻是一個搭了半張門簾的小隔間,外面的人可以随時看見裡面人的動向,但若是壓低聲音,便聽不清說話。
林笑初點點頭,邁步走過去。
可臨到近前,她正要進門,一個黑乎乎的稱杆伸出,擋在她的身前。
有着半口黃牙的男人沖她笑着:“小娘子,按規矩,女子不可獨自進醫看診,需父夫兄弟等男性親眷陪同監管,你的親眷呢?”
他上下打量着她,聲音中透着一股油滑和調笑:“畢竟,誰知道你這一進,會不會做什麼不要臉的事情呢?”
規矩?
林笑初反問:“你說的這規矩,是寫在大豐律例上的嗎?”
男人轉轉眼珠:“當然。”
“是嗎?”林笑初有些疑惑。
出宮前她特意将大豐律例讀了一遍,這是她的習慣——了解一個地方,最優先的就是了解律法,也能避免因為小失誤被鎖到局子裡,她并不記得有這一條。
男人诨名“黃牙”,明面上是因為與回春堂老闆有些關系在這當了夥計,但實際上是五爪幫的外圍成員,在這醫館之中,專門盯着孤身前來的女子故意為難,盤盤對方的深淺,看适不适合下手。
林笑初一到主街他就收到消息了,可巧她找的就是醫館,還想看私診,黃牙猜測她定是身上有什麼亂七八糟的髒病,才一個人偷偷前來,立刻就杠了上去。
如今見她以大豐律例反問,更是樂不可支,隻當她是沒出過門沒見識的女人,更加輕看不少:“怎麼,你不信啊,你現場拿本大豐律例出來,我找給你看啊。”
這本是故意為難和羞辱,誰料少女聽了他的話,眼神平平淡淡,從身後背着的小布包中,掏出一本書遞過來:“好,那你找給我看吧。”
書很厚實,正是《大豐律例》。
黃牙:……
林笑初:本是背着做負重訓練的,既然他非要找,給他看好了。
黃牙愣了愣,沒接書,胡攪蠻纏:“我就是随便一說,你這小娘子怎麼這麼較真,再說,這律例這麼厚,誰能記得每個條例的位置?而且,就算律例上沒有,這也是我們店裡的規矩,小娘子,到現在你的父兄親眷都沒來,該不會你就是背着家人偷跑出來吧?”
“我記得。”林笑初看他,一一反駁。
“你這店裡的規矩違法。”
“我不是背着家人偷跑的。”
她是走着出來的。
少女歪歪頭,瞳孔幽黑:“你好像很關心我是不是一個人?”
被察覺了嗎?若是讓她警惕了可不好。
黃牙笑容一滞,正要找補,就見少女面無表情地開口:“謝謝你的關心,但我不喜歡你,所以這不關你的事。”
林笑初:“大豐律例上,沒有你剛剛說的那一條規矩,但是有一條,醫館不得拒絕接診病人,不得拒絕提供醫治服務,如有違反,将處以赀刑、仗刑、笞刑或者居作。”
“哦,就是罰錢、打棍子、抽闆子、服勞役。”
林笑初手拿律例,翻開一頁:“喏,就在第八十七頁,商業篇,總第一百五十六條。”
黃牙愣住,她是什麼印書機嗎?記得這麼清楚?
“讓開,我要看診了。”
林笑初聲音平靜中帶着點冷,輕輕巧巧掃過來一眼:“還是,你更想挨闆子?”
少女身型面容依舊柔弱,那一眼也如春風化雨,柔軟,嬌弱,可黃牙卻情不自禁地後退半步,反應過來後他臉上一陣扭曲,很快擠出笑容,滿口黃牙呲着:“哎呀,怎麼鬧到要見官挨闆子了,我這也是為了小娘子的名聲考慮啊。”
“既然小——”
“滾。”林笑初聲音冷冷。
“好嘞。”黃牙僵硬的臉上很快揚起燦爛笑容,往旁邊一退,還親手撩起門簾,彎腰靜候。
老師啊,不是我想暴力,但一個字就管用的暴力,真的很高效。
林笑初無視了周圍人的目光集聚,将那本大豐律例收好,便向門内走去。
她的身後,黃牙眼風一斜,沖着門口磨藥的小夥計甩過去一個眼神,對方立即心領神會,放下藥杵跑了出去——這貨成了,該老闆出手了。
他跑出去時,正與一走夫模樣的男人擦肩而過——若是林笑初在,立刻就能從腳步落點中判斷出,這是從長街上就開始跟着她的粉絲一号。
不過,男人不是粉絲,而是從長街上,就盯住了林笑初這頭小肥羊的拐子。
現在人多,不好下手,他也不願進這醫館似的,在離門較遠的地方坐了下來,賊眉鼠眼地往周圍看了看,從脖頸上掏出來個黃符,捏着念了幾段,給自己祈福辟邪。
壞事做多了,也怕鬼。
屋内是極簡風。
除了一個大夫,就隻有一張藥桌,兩個椅子,很有聯邦風格,林笑初心生親切。
隻門簾隔着,大夫必然是聽到了林笑初和黃牙的對話,但他見怪不怪,平靜到麻木地讓林笑初坐下,搭了塊洗到青白的幹淨帕子在她手腕上,便為她号起了脈。
林笑初安靜看着。
遠古文化博大精深,聯邦紀元遺失太多,盡管已經看了一整個下午了,她卻仍覺看不夠。
大夫姓孫,皺紋深刻,約莫三四十歲。
他把着脈,眉頭很快皺起,掃一眼林笑初和她身後的門簾,壓低了聲音:“姑娘覺得身體有何不适?”
林笑初:“今天中午我醒來,肚子就時不時的會疼,我懷疑自己是中毒了。”
她說得平靜,反倒給了孫大夫敢說真話的信心,他沉吟片刻:“姑娘确實是中毒了。隻是這毒有些奇怪。”
林笑初:“怎麼奇怪?”
孫大夫:“姑娘中的是鶴頂紅,是劇毒,且吃下的劑量不少,按理講,姑娘昨夜就該一命嗚呼了。可姑娘不僅活着,體内的毒,似乎也清得差不多了。若不是我診過類似的脈象,隻怕還判斷不出。”
時空穿越會引起身體和磁場的變化,林笑初研究過,或許,這是解毒的原因。
孫大夫:“是藥三分毒,姑娘這幅情狀,也未必方便煎藥,如今隻需注意起居飲食,等待毒消就可以,我會為姑娘開個食補方子。姑娘還有其他問題嗎?”
自始至終,除了最開始望聞問切中的“望”的那一眼,他都沒有再擡頭,仿佛男女之防,是一道枷鎖,壓在他的頭上一般。
“我還有一個問題。”林笑初表情中難得地帶了一些謹慎,連帶着孫大夫也緊張起來,他呼吸微屏,卻隻聽到她問:“大夫,我現在能跑步嗎?”
跑……跑步?
孫大夫輕咳:“适度便可。”
林笑初:“多少才叫适度呢?”
于是,林笑初出門時,收獲了一張食補方子,一張寫滿了計算公式得出“三公裡=适度跑步”結果的紙,以及孫大夫眼神複雜的一句叮囑:“姑娘,出了這道門,莫要去人員稀少僻靜幽暗之地。”
遠古醫術果真博大精深,治病養身,竟還注意與環境相結合。
林笑初覺得自己學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