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嬰正在東朝堂。
他已無政務要處理,之所以還待在東朝堂,不過是無處可去罷了。
岑嬰是個十分無趣的小郎君。
因為早年的經曆,他沒有與其他王孫公子般,有大量的閑暇和資本去培養和鑽研興趣愛好,他幾乎把所有的時間精力都投入到了學習中。
學習處理政務、學習騎馬、學習射箭、學習人際交往、學習禮儀……
與二皇子、三皇子相比,他是多麼得笨,多麼得無能,這也不懂,那也不會,盡出洋相,讓人看他的笑話。
岑嬰隻好含下屈辱,沒日沒夜地發憤去學習,他發誓,要用短短一年的時間去追趕那近十年光陰落下的差距。
他所有的精力和時間都用在和他的兩個弟弟争權奪寵中,所以當他登了基,他仍是那個沒有任何興趣愛好的無趣郎君。
每日除了處理政務,和常規的跑馬射箭,用來鍛煉身體外,他幾乎沒有事情可以做。
所以他隻能坐在東朝堂,撥着十八籽的佛钏暗自發呆,托着腮看落日沉輝,暮收夕陽。
這時,明洪與他說,謝歸晏來了。
岑嬰那無聊的眼眸一下子晶亮了起來,他從龍椅上起身,鞋履踩過明鏡一樣的禦磚,即使隔着道簾帳,也難掩他的激動:“敏行是有什麼事嗎?”
因他知道今日的政務已經處理幹淨了,謝歸晏此時來尋他就絕不可能是為了政務。
可是不是為了政務,謝歸晏又會因為什麼來找他呢?
謝歸晏幾乎都是為了政務來找他呀。
岑嬰這般想着,眼中的期待便如苗火般燃燒了起來,他雙眼亮晶晶地盯着簾帳。
謝歸晏緩步入内,先要與岑嬰行君臣之禮,岑嬰便大跨步向她走來,廣袖如飛雲般張揚:“敏行不必多禮。”
他歡喜又期待:“朕記得今日的政務已畢,不知敏行來尋朕做什麼。”
謝歸晏道:“微臣今日見了新城公主的事,殿下想來已經知曉。”
岑嬰一愣。
不,他不知曉。
他道:“朕允了敏行出入宮禁的自由,又豈會幹涉你。”但他不免含酸撚醋,“朕往日讓你随侍太極殿,你惶恐不已,總找理由,怎麼新城一喚你,你便去了?”
岑嬰想起新城,他這便宜妹妹,倒是有一張嬌俏如桃的好容顔。
岑嬰懷疑地看向謝歸晏。
不,謝歸晏自身長得便很好看,應當不會如那種眼皮淺的男人般,輕易就被美色勾了去。
他應當對謝歸晏有些信心。
謝歸晏緩緩向他說起新城的心意,這其中自然隐去了太後,她知道若岑嬰知道新城是想為太後和他修複母子關系,必然不會接受。
岑嬰聽罷,卻仍不快:“無緣無故,新城為何要與朕獻殷勤?”
他并不相信天家的情意,眉目含霜帶雪,冷冷一笑:“她既有這份心意,為何朕落難時不送,非要等錦上添花時,難道她不知最珍貴的是雪中送炭的情誼嗎?”
岑嬰果然不肯接受。
站在丹鳳閣裡,打量着新城優渥的生活,和那本隻有最不必為生存擔憂的人才能著出的《大明食單》,謝歸晏便隐隐預料到,新城的存在會是岑嬰心裡的一根刺。
謝歸晏溫言勸道:“陛下常與微臣說不想做孤家寡人,要朋友,也要親人。但這一切都不會從天上掉下來,隻有陛下願意敞開心扉去接納才能得到。”
她問道:“新城在過去可曾欺辱過陛下?”
岑嬰陰郁道:“幼年時,朕曾與她在太液池畔見過一面。她是打扮得玉雪可愛的小公主,身邊還有母後陪伴,無憂無慮,所以見到一個衣冠不整、面黃肌瘦的皇子,覺得很好奇,她走過來,詢問朕是誰,跟朕施舍她的善意,卻被母後發現,叱責了一通,之後就再也沒有見過朕。”
岑嬰想起這件事便覺得恥辱,他不得不放緩語速,字斟句酌,不把過多的情緒注入。
他不想向謝歸晏展現他記仇又小心眼的一面。
所以岑嬰不曾向謝歸晏詳細描繪當他看到自己的母後抛棄自己後,卻把别人的女兒養得這般金貴,心裡究竟有多麼得失望,多麼得恨。
可他太弱小了,他不敢和母後翻臉,他甚至隻能卑微地和新城說話,忍受小公主好奇又憐憫地打量,又用花言巧語去誘哄她,隻為得到她手裡抓着的吃不下的糕點。
他多麼得可憐啊。
可是當母後的目光被吸引,注意到他時,卻不覺得他可憐,反而像是碰到了什麼髒東西,命女使把新城抱開。
她甚至連句話都不屑和他說,就很快離開了太液池。
那時候岑嬰在想什麼呢?
他覺得他被抛棄了,被抛棄的孩子是天地間最渺小的一粒米,他的哭聲和叫聲傳不到遙遠的天際,到不了抛棄他的人的耳朵裡,可是隻是一卷細小的風,就能把他如蒲公英般吹到天涯海角。
他覺得就算自己死在母後面前,母後也隻會嫌他一句晦氣。
她不會為他落淚。
岑嬰知道,因為他這個太子之位,大舅舅被褫奪了相位,王氏家族裡很多的舅舅和表哥都接連被貶。
所以母後不願看到他,她把他視為一個麻煩,一個不幸,想離他遠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