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車駛入胡同不久,靜谧無聲的車廂裡傳來司機低低納罕聲:“這麼晚了,這怎麼還有個小姑娘?”
車廂後座,阖眼養神的男人半掀起眼皮,微垂着掃向車窗外。
漾着暖意的路燈和車前燈交錯着,女孩站在交融的光裡,微微仰着頭,純黑的發色下,巴掌大的一張臉,在光裡白的晶瑩,落葉紛飛飄舞,纖細的手指嘗試抓牢零星半點的葉片,卻讓它們從指縫間穿過。
她臉上挂着淡淡笑意,安靜溫柔,如林間小鹿般濕潤的眼睛,一閃而過的驚訝,雙手擡高遮在眼前,側頭看過來的臉龐透着年輕的稚氣。
女孩身上有一種過目難忘的美,這種美和美的驚心動魄的皮囊沒有關系,是一種年輕的,健康的,生命能量向上噴湧的美。
戴遠知摸出一方絲帕,掩嘴低咳。
一陣一陣咳嗽穿過車窗,被馬達聲掩映進虛無的夜色裡。
戴遠知将方巾折疊好收起,重新微垂下眼,吩咐司機:“快走吧。”
司機踩下油門,車子疾速從女孩身側擦過,戴遠知恢複冷淡模樣,同來時般舒展身抱臂阖眼。流光掃過窗戶,在男人高挺的鼻梁上一折。他并沒有将剛剛那一錯眼的美好放在心上,窗外一閃而過的女孩也隻是和衆多沿途的風光一樣。
兩分鐘後,四合院大門口,棗樹下專門辟開一個停車位,這會兒停着戴先生的座駕。
沒等司機開門,戴遠知已經下了車,他穿着一件黑色長風衣,一雙黑皮靴,挺拔落拓,站在大棗樹下,聽到風和樹葉的合奏聲。
戴遠知似想起什麼般微微駐足。
不會兒,風裡傳來咳嗽。一聲疊着一聲,咳的人難受,聽的人也難受。司機從後視鏡裡望出去,男人立在霧蒙蒙的夜色裡,微蜷着身,單手搭在車門上,清洌洌的一張瘦削的臉,在微光裡透着沒有生氣的白寒。
*
“戴先生,這麼晚了還來啊,老太太剛準備休息。”
走進院裡,武羅接過戴遠知脫下的風衣,亦步亦趨跟在身後。
“我剛結束會議,過來看看她。你别跟着了,當心吵着她。”戴遠知摘下皮手套扔給武羅,大步邁上台階,走進前廳。
“我說誰來了呢,鬧這麼大動靜。”
宋鳳霖坐在軟塌邊沿,武羅端着個水盆過來,宋鳳霖擺擺手讓他下去了,“我和戴先生說幾句話,等他走了,你再來。”
戴遠知歪靠在太師椅上,跷着腿,笑着道:“這話一聽,是在趕我走。”他沒什麼在意地往屋裡掃視了一圈,目光落在茶幾上那個螺钿盒子,定了定,而後走過去,彎腰坐下,撈起那盒子。
“就你眼睛最毒。”宋鳳霖笑罵,“這寶貝你可别動我。”
戴遠知目光移過去,帶着疑問和興趣的探尋,“怎麼動不得?”
“你來之前沒幾分鐘我這兒剛走了個客人,那孩子來給我送了這個盒子。”
戴遠知歪着頭,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叩着膝蓋,似笑非笑的樣子,像是在聽,又像沒聽進去多少,顯得心事深沉,不知在想什麼。
老太太自顧自說着:“我終于找到顔秋的下落了。”
戴遠知動作一頓,收緊了搭在膝上的手指。片刻,他問:“是個女孩兒?”
“你見過了?”
戴遠知沒作聲,仿佛并沒有太把這事放心上。
老太太歎了口氣。
“許家當年也是家大業大,可惜滿清政府時被抄了家,好在留下了她這脈。我本以為她家已沒後人了,幸好幸好。當年虧得許家仁義,要不然徒滿門的可不止是許家了。”
回憶起當年,老太太諸多感慨,如今都物是人非了,她輕輕摩挲着那螺钿盒子,“這盒子顔秋當年送了我一個一樣的,可惜在去香港的路上丢失了。”
“顔秋雖然已經過世,好在後人都還在,也算了卻了你爺爺的一樁心願。”
宋鳳霖見他臉色恢複清冷,大概又在為家族内部矛盾紛争殚精竭慮,一刻都歇不下來。戴宋兩家曾是平城最鼎盛的兩大家族,宋氏一族雖已敗落,但還有餘枝末節在各個領域穿行,因兩家的深厚關系,宋家後人不少投靠到了戴家麾下。
而戴家,建國前期遷往海外,直到三十年前回到國内,兜轉百年,經曆幾代變遷沉浮,背景之深厚,财富之雄厚,普通人難以想象,能讓人窺見的也隻冰山一角。
戴家根系龐大,複雜如同樹根糾纏,延伸至各高層政要。現如今戴遠知這一支搏出,無人能出其左右。并不代表高枕無憂,相反的,身邊多少雙眼睛盯着他,太多人蠢蠢欲動虎視眈眈,若站不穩,一朝跌落谷底萬劫不複的曆史案例遍地都是。
戴家的紛争宋鳳霖從來不愛過問,就算想管,她一個沒權沒勢還要仰仗他人的老太婆也有心無力。忽想起另一事,便說道:“我生日宴邀請了她。你得替我辦件事。”
戴遠知擡起眼,隻一秒,沉凝的臉色舒展,笑的漫不經心,好像剛剛那個滿臉肅冷的年輕人不是他般,十分好脾氣道:“您隻管說就是。”
宋鳳霖沒同他客氣,“你去幫我送套旗袍過去。哎呀,身高體型我還沒問。”
戴遠知捏了捏眉心,定神道,“我當是什麼事。”骨節分明的手指微微屈起,輕輕敲在桌沿上,“我會讓人打電話問到,還有别的事沒有?”
“就這一件。”宋鳳霖滿意笑道,開始趕客,“好了。我要睡了。”
戴遠知爽快站起身,皮靴踩在地闆上傳來有力的咯吱聲。跨出門檻時,老太太在身後喊道:“别忘了,她叫茉莉,茉莉花的那個茉莉,打電話要說黃小姐。”
戴遠知頓了頓步,想說這是在二十一世紀的大陸,不虛你們香港那套,想了想沒做聲,背對着身揮了揮手,表示知道了。
茉莉花。他彎了彎唇。
什麼名兒,取得這樣随意。
不多時,屋外傳來兩聲羸弱低啞的叫:“武羅,武羅——”
“戴先生,您回了?”台階上跑來一串腳步聲。
“回了,去拿我的衣服來。”
*
茉莉回到住處已近淩晨。雖然家在平城,茉莉還是在外面和同學合租了一個二居室。
她母親早逝,父親獨自撫養她到十二歲,經鄰裡介紹,她父親認識了比自己小五歲的啞女。後媽對她倒是不錯,即使有了妹妹也未曾虧待過她。如今一家人還住在城中村,當初父親單位分配的,不到四十平米,從她小學一直住到現在。早幾年聽說要拆遷,遲遲不見動靜。
她和父親感情不好,上了大學就搬出來了。每月薪水除去房租水電和日常開銷,還能省下一點添補家用。她想等攢夠了錢,有朝一日把家人都接出來住大樓房。
室友是茉莉大學室友喬年。她們住的這個房子雖然租金便宜,但有一個很不方便的地方,每層樓共用一個公廁,過了九點基本都會停水,晚于九點洗漱需要提前蓄水。
今天是這半年來茉莉回來最晚的一個晚上,路上等車耽誤的時間久,也沒想到會這麼晚回來,忘了告訴喬年一聲。
聽到開門聲,喬年半閉着眼,從卧室裡走出來,打着哈欠說:“你去哪兒了,打你電話也不接,水我幫你囤好了,在那。”她指了指廚房門邊一隻塑料紅桶裡,“你别全部燒了,留點兒起明天早上煮粥。”
“知道了。”茉莉揮揮手,“你快去睡吧,明天還上班。”
“嗯,我睡去了。”喬年說着,踩着虛浮的步子進了房間,關上門。
茉莉走進房間,從門後挂鈎取下隻黑色挎包,手伸進去摸出一隻巴掌大的小靈通,裡面有兩通未接來電,都是喬年打的。
晚上出門,茉莉沒有把手機帶上,喬年的電話自然也沒接到。
茉莉洗了個戰鬥澡,用吹風機把頭發吹的半幹就躺上了床,抓過床頭的鬧鐘看了眼時間,已經快一點半了。她沒有睡前護膚的習慣,睡覺就是睡覺,眼睛一閉就能秒入睡,年輕是最好的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