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顆半成品長生丹,她不敢想朱孝南吃下去會是怎樣的一種死法。
是朱砂中毒,或者過量的硫黃中毒。
檀稚手背胡亂地擦拭眼尾,輕輕吸了下鼻子。
執起手邊的毛筆,毛尖沾墨水,寫道:檀稚此生唯有一願,生時喜陽,死後請為我在皇陵中擇一向陽處為安,望恩準。
筆畫末尾處停頓收筆,吹幹墨迹,宣紙疊成一小方塊壓在裝長生金丹的匣子裡最底下。
望帝皇念在她每月勤懇送藥的份上,在皇陵裡留一處風水寶地給她吧。
窗外紛紛揚揚下着白雪,雪花飄落書案。
與雪花一同入戶的還有一道突然翻入的身影。
兩腳穩穩落地。
一襲鬥篷斂着暗紫雲紋長衫,上半張臉隐匿在兜帽陰影裡,隻露出線條流暢的下巴,還有凝住不動的薄唇。
檀稚警惕地望着眼前的人,定睛細看半晌才試探道:“祝野?”
少年拍了拍鬥篷上落的薄薄一層雪霜,二話不說将鬥篷解開随即攏在少女的身上,微涼的手牽起少女的五指。
“走。”許久不見,祝野的嗓音低啞了不少。
鬥篷裡留着少年的餘溫,淡淡的檀香萦繞在鼻尖。
她身體一頓拉住少年,細眉輕擰在一起,“你的傷如何了?”
祝野轉身擡手将檀稚額前有些亂的碎發别到耳後,嘴角沖她勾起一個弧度。
“我很好,先跟我走,之後再跟你慢慢談。”
檀稚全然在狀況之外,雙腳下意識地配合着少年的步伐,“去哪兒?”
兩人來到高牆之下,牆體兩米多高,是檀稚十年以來怎麼也翻不出去的高度。
“我說過,終有一日我會帶你離開,遊曆天下的。”
祝野攏緊鬥篷的帶子,将兜帽蓋下來擋住精緻還帶點稚氣的臉。
牽着她手的指尖始終沒有松開反而攥得更緊了。
少年認真赤誠的話讓她大腦一片空白。
檀稚臉頰血色漸漸隐去,不知是穿得單薄冷得,還是被吓得。
祝野預料到她是這個反應,知她可能一時間接受不過來,但他有的是耐心。
他雙手搭在少女的肩上,俯下身子與那雙盛滿疑惑與不安的眼眸對視。
輕聲哄道:“眼下正是時候,東廠的人把你煉丹的事傳遍天下,聖巫女的使命已經完成了,困在青園十年的檀稚應該出來走走了。”
少女瞳孔微顫,心底似有兩股聲音在互相掐架。
“他說得沒錯,既然丹煉出來了,使命就完成了。”
“你是走得倒是潇灑,青園怎麼辦,文祯明不會放過青衣族的,朱孝南吃了丹死了找不到聖巫女,可能會拿整個青園陪葬,你真自私。”
檀稚後退了半步,搖搖頭,“祝野我不能走……”
少女的拒絕依舊讓他心底泛起一陣苦澀,十分不是滋味,喉尖輕一滾。
祝野的手滑落按住她的臂彎,他知她何懼,道:“阿稚,聽我說。”
檀稚雙手攥緊鬥篷,擡眸觸碰到少年熾熱滾燙的眼眸。
“你走了,陛下便是吃了文祯明帶回的丹,死了那是他的事,青衣一脈百年世家,一宦官就算權勢再大也不能撼動,除非他不想活了,所以阿稚,讓我帶你走吧。”
祝野就這樣靜靜望着少女,五指的力度下意識地收緊。
一支偏枝跨過高牆長進院裡,枝桠上青芽迎着寒冬風雪搖曳擺動。
“假如跟他回去了,不過是從熟悉的牢籠,到另一個密不透風的牢籠,琉璃瓦朱紅宮牆不是我想翻便能翻的,到時候我想見你一面都難……”
祝野五指捧起少女的臉,指腹親昵地磨蹭她的耳鬓。
檀稚擰巴着道:“可是……”
音調剛出祝野便彎腰一攬,将少女抱在懷裡。
檀稚根本反應不過來,隻覺身體宛如一根風中遊絲,任由狂風刮着蕩得不知南北。
纖細的雙手本能地環上少年的脖頸,緊閉着眼驚道:“祝野!”
對于從小習武,随兄長出征過幾次戰場的祝野來說,抱着一名少女翻牆并不是一件難事。
樹晃葉落間,雙腳重新着地。
頭頂傳來一聲輕笑,檀稚感受到耳邊枕着整個胸腔都在震動。
幹淨清爽的聲音仿佛從那顆跳動的心髒傳出來。
“出來了,睜眼看看。”
檀稚試探般緩緩睜開眼。
天空還是那個天空,依舊那麼灰暗,隻是那支伸進院裡的偏枝,它來自一株參天的巨樹。
樹樁莫約需要四個成年人才能将它完全環抱起來,它的枝蔓延伸至岸邊傾垂入湖。
湖面倒映着灰蒙的天空,天湖一色,雪霜降落湖面激起一陣漣漪,涓涓湖水流入青園内成了她院裡的小溪。
檀稚望着煙波缭繞的對岸,小條小徑通往肉眼無法及的幽處。
五六歲記憶裡的景色重新映入眼簾。
一切都變得如此陌生而新鮮,就在這一刻,先前擾她心情的煩心事都成了一片空白。
此時一束光刺破烏雲,形成一束光柱擲落湖面。
懷中的少女好奇而貪婪地望着周遭一切。
對他而言再普通不過的景色,于她而言都是一次遠遊。
她膽小而脆弱,祝野花了幾年的時間将她從書殼子裡誘出來。
文祯明卻隻花了幾日時間便将她拽到昏暗潮濕的泥濘裡一起共沉淪。
阿稚不應該這樣活着,祝野想。
少年擡手隔着兜帽心疼地揉揉她的腦袋,“走吧,阿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