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施溪哭起來是這個樣子,眼淚止都止不住。
徐平樂想,就跟小溪一樣。
“我真服了這傻逼淚腺。”施溪很少哭,或者說兩輩子就沒哭過幾次。因為他有個毛病,他一哭就止不住,生理性的。這種體質過于丢人,以至于施溪一邊龇牙咧嘴捂眼,一邊罵。
徐平樂說:“施溪,你眼淚那麼多,要不要對着你的番茄哭?”
施溪一愣,真信了,“難道你真是個天才?”他火急火燎跑過去,抱着他的小番茄,埋頭擠眼淚,認真澆灌。
樣子實在蠢透了。徐平樂拿手抵着唇忍笑——這也太好騙了吧!
那一年夏末秋初,一直都沒有下雨。
施溪抱着他那盆小番茄,在千金樓裡,心急如焚,四處求醫。
黃老見他那焦急樣,打趣:“怎麼了,這番茄你親生的啊?”
謠娘也是頗為詫異,好心提醒:“你跟菜市場那老婆子要的種子,能活到現在已經是奇迹了。她也算是農家的奇葩,種什麼死什麼,經由她手裡的植物,先天就帶病。”
“别救了,沒得救。”藥鋪的農家青年看一眼,更是冷冰冰下遺囑,讓他死心:“它缺的不是水,是種子先天有缺陷,無法适應四時變幻,立夏那會兒根就在枯萎了。”
施溪欲哭無淚。
黃老幸災樂禍:“哎喲施溪,你兒子這就死了?”
施溪失魂落魄:“對啊,周歲都還沒過完呢。”
黃老:“……?”臭小子神志不清了是吧。
施溪又開始給小番茄上香了。
這次上了六根。
“節哀。”
徐平樂手指叩開瓶口,一邊喝水一邊說。
施溪有些頹廢地蹲在地上,抓頭發,說:“為什麼會死啊,我以前都養活了的!”
徐平樂出于室友情,安慰:“不怪你,怪千金樓的夏天太長了。”
施溪突然擡起頭來,若有所思說,“徐平樂,你說我可以催眠它,告訴它現在還是春天嗎?”
徐平樂:“我覺得不行。”
你以為人家和你一樣好騙啊。
徐平樂那段時間,其實也處于一個微妙的迷茫期。因為他發現自己的法家天賦有點邪。千金樓的管事翻遍案牍,詫異地看了他好幾眼:“小徐,你是不是有點殘忍啊。你喜歡疑罪從有也就算了,怎麼判人還先罪加三等啊?”
徐平樂:“……嗯。”
因為他在嬰甯峰理案,死刑起步習慣了。
他心虛地接過玉簡,小心翼翼關門離開。
走在樓梯上,徐平樂擡手,摸着自己慢慢愈合的耳洞。沒忍住,低頭笑出了聲。
——換個角色登場,電影的第二幕戲其實也有點意思。
為了救自己的小番茄,施溪不得已去學習農家術法。
他白天在棺材鋪打工鋸木頭,晚上回家就廢寝忘食研究農書。人跟陀螺似的連軸轉下來,把眼睛熬紅了。疲勞過度會生理性流淚,施溪打個哈氣眨眨眼,察覺到一點濕氣後,就知道這倒黴體質又開始了。
那一天,徐平樂手指轉着鑰匙,推開門,就看到施溪蹲坐地上拼命揉眼。日暮西沉,給少年烏黑柔軟的頭發也渡上一層金色的光。施溪放下手臂,轉頭看他,眼中水光搖搖欲墜。
跟着一起搖搖欲墜的,好像還有他的心。徐平樂愣了好幾秒,随後倚着門,啞聲說:“你種個番茄把自己種哭了?”
施溪累到打哈欠,恹恹:“我哭沒哭你心裡沒數嗎,别說風涼話了。”
徐平樂問:“施溪,你打算守着它的屍體到什麼時候?”
施溪眼角通紅一片,低落道:“再試試吧,萬一真的能救活呢。”
徐平樂走過去,盯着他,第一次認真問:“有那麼傷心嗎?”
施溪想了會兒,自己先笑了,他抓了下頭發,歎息一聲說:“唉,你們是不是覺得我特神經病啊,不就一破番茄嗎,有什麼好執着的,但我在養它的時候是真的把它當我家那株來養的。就想着,”施溪微微出神,說:“養在身邊,也算留個念想吧。”
“沒覺得你神經病。”徐平樂聲音很輕,帶了幾分莫名的溫柔,道:“會活過來的。”
施溪手指一緊,看他半晌才回神,驚喜說:“真的嗎?”
徐平樂:“真的。”
徐平樂:“……”假的。
話說出去的那一刻,徐平樂就後悔了,後悔到難以置信這是自己說出來的話。
他瘋了吧……
哪怕與天地的感知在抽絲剝繭消散,修為毀得差不多,可他畢竟差一步成聖。陰陽四階【序四時】,小範圍的改時換令,努努力,還是能做到的。
——但【序四時】是這麼用的嗎?
施溪笑彎了雙眼,其實也沒有多信,隻當一個安慰:“謝了啊。”
徐平樂澀着聲,艱難回答:“……嗯,不用謝。”
之後連續三晚他都在失眠。
徐平樂太熟悉這個世界的五行運轉了,嬰甯峰十餘載,伴随他的隻有天地星辰。
他伸手,撚住一段風,霧凇山的風雪便仿佛撲面而來,連同它深埋地底的沉郁血氣。
說努努力還是太高看自己,明明他需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捕捉到極少,以前随手可得的五行靈氣。
之所以那麼排斥陰陽家功法,除了本身就對嬰甯峰深惡痛絕外,也是因為,從天才到庸人,這一步落差太大了吧。
精疲力竭時,徐平樂抹去額頭上的汗,心說:“我才是神經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