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栖早上醒來是在梁家。
半夜做了場夢。
漆黑的房間裡空氣少得可憐,看不見的煙塵漂浮着,與幾不可察的腥氣混合在一起,形成糟糕的濃烈氣味。
很輕的哭聲與細碎的抽噎夾雜在一起,缥缈的讓人聽不太真切。
沈栖勉力睜了睜眼,看到模糊的輪廓與難以辨識的面具圖案,對方毫不在意地踩着地上爛掉的水果與快餐盒。
易拉罐發出刺耳的慘叫,吓得小姑娘發出低低的抽噎。
“你别過來。”
沈栖背着身子,用被反綁的手艱難握住妹妹沈望舒的小手,強撐着勇氣,擡起頭望向走過來的男人,在他碰到妹妹的一瞬間飛撲起來撞了他一下。
男人體格龐大,站在當時年僅十一歲的沈栖跟前像座山。
他輕而易舉地掐着沈栖的脖子把他拎起來,與自己視線齊平,“我警告你老實點,如果你父母拿不出錢來,我就把你們兩個剁碎了喂狗,你這眼睛很稀奇,第一個挖出來怎麼樣?”
沈栖惡狠狠瞪着他,“你别動我妹妹!”
男人直接把他扔在地上,滿是髒污的水泥地堅硬得要把沈栖的骨頭都撞碎了,他本能發出哀叫,蜷在地上哆嗦。
“哥,來電話了。”
男人停頓了一會,轉身出去了。
沈望舒不停地打哭嗝,沈栖爬過去,忍着鑽心的劇痛,望了一眼大門壓低聲哄她:“妹妹,你聽我說,先不要哭,你乖,聽哥哥說。”
沈望舒還是不停地哭,“嗚嗚……我好害怕……媽媽……”
沈栖手心裡藏了半個碎瓷片,一邊看大門一邊給她割繩子,“你别哭我就帶你出去找媽媽,聽我說。”
沈望舒半信半疑地看着沈栖,睫毛上含着幾滴淚。
沈栖仿佛不知道疼,甩了甩手上被瓷片割傷的血,認認真真和她說:“一會他們兩個會換班,這個人喜歡喝酒,看得也很松,你從氣窗爬出去,跑,不要回頭。”
沈望舒拼命搖頭:“我……嗚我不敢……”
“你聽着,我們都在這裡的話,就算他們拿到錢也不會放我們走,我們見過他們的樣子,我想辦法拖延時間。”
沈栖輕吸了口氣,稍微回憶了一下,“我們經過四個紅綠燈,有一個屠宰場,方向應該是北,你往南跑,那裡有一個……”
小姑娘的哭聲越來越遠,風聲裹挾着笑聲、暴躁的怒罵,雨點般落下的拳頭……
沈栖思緒迷亂,整個人都像是被人塞在了滾燙的海底,窒悶幽深的黑暗籠罩,他想發出聲音卻完全開不了口。
雙手被綁縛,血與汗凝結在一起。
沈栖仰着頭想向上遊,就在看到一絲光亮時,陡然撞入一雙漆黑的眼。
他吓了一跳,轉身就想往回遊,卻被對方鋼鐵一般的手指掐住了後頸與手腕,壓低了聲音在他耳邊喊了句“寶寶”。
沈栖整個人痙攣了一下,猛地坐起身來。
房間大亮,虎頭茉莉被白色紗簾遮蓋,散發出很淡的香味。
沈栖蜷縮起膝蓋,在床上喘息了一會。
七點,鬧鈴準時響起。
沈栖先去洗了遍澡,白眼球透血絲,但瞳仁卻水洗過一樣清澈。
他摸了摸眼尾,最後還是斂下眼皮遮住瞳眸。
梁喑比一般人更勤勉,并未因為位高權重而放縱,何阿姨說他的一天幾乎有三分之二的時間在工作,剩下的時間也要掰一半給應酬和應酬的路上。
沈栖嫁過來這段時間和他相處不多,對這種生活勉強滿意。
今天例外。
梁喑破天荒七點半了還沒出門,穿着很休閑的亞麻襯衫和家居長褲在院子裡喂乘黃,修長的右手包裹在黑色的手套裡,越發顯得指骨修長。
落地窗半開,沈栖能聽見梁喑低笑着訓乘黃的嗓音。
那條烈犬乖得像個舔狗,連露出來的尖牙都像在撒嬌,帶着口水的舌頭一下一下地舔梁喑帶着手套的手指示好。
那樣兇惡暴烈的大型犬在他跟前都乖順得像隻貓,按照弱肉強食的自然法則,他應該屬于更強的那一類生物。
如果把梁喑按照生物學的強弱等級來分類,沈栖覺得,他至少是頭能幹翻大白鲨的虎鲸。
何阿姨:“哎呀,沈栖你起來了。”
梁喑回過頭,看沈栖站在那兒不敢動彈心裡有了數,示意管家來牽走乘黃,慢條斯理地摘掉一次性的黑色橡膠手套扔在桌上。
“睡得好麼?”
沈栖與他對視的一眼,夢境瞬間重疊。
他本能後退半步,慢了半拍才低下頭小聲說:“梁先生。”
“過來吃飯。”梁喑沒去糾正他為什麼睡了一夜又從叔叔變成了先生,他不在這方面着急,但走了兩步見他沒動,擡手指了指:“不然叫它來陪你一起用餐?坐你左邊?”
沈栖跟着他的視線往院子裡一看。
梁喑好整以暇地勾着點笑,揚聲:“管家,牽過來。”
“不要!”沈栖駭然後退,陡然撞入梁喑的懷裡。
何阿姨已經擺了滿桌子的早餐,入眼十分清淡。
梁喑攬住人,忍着笑伸手捏住他下巴轉了轉,“還有點紅,要知道讓你回家一趟還得哭一陣兒,不如直接學學舊社會的童養媳,弄個閣樓給你鎖上面,大門不許出,二門不許邁。”
沈栖一哆嗦。
其實他真不覺得那些話有什麼,雖然當時覺得委屈,但清醒過後想想也就那樣。
從小到大的同學裡挨打挨罵的比比皆是,父母打罵孩子和刮風下雨一樣正常,是沒什麼意義的傳承,像蛋白質一樣,是生物體内的重要分子。
他們經曆打罵,長大了自己也成為打罵别人的父母,是自然規律。
在沈栖還沒那麼怕疼的時候,也經曆了許多的毆打與辱罵,傭人的掃帚拖把雞毛撣子,桌面的擺件甚至他的書,都有可能随時化為教育他的兇器。
沈長明和大部分普通的沒什麼文化的男人一樣,認為棍棒底下出孝子,葉婉甯則單純的認為他骨子裡就是垃圾,是帶來不幸的禍胎。
他覺得自己不怕教育,隻是單純的怕疼,這是生理決定的。
梁喑不能因此把他關起來。
他有自己的學業,老師最近還在問他要不要提前進入實驗室,以旁聽的身份去做科研,他不能被人囚禁起來。
沈栖小心地看了一眼梁喑,覺得他不是個可以談判的人,也沒有要給他留有商讨餘地的意思。
有一瞬間,他覺得梁喑真的在考慮把他關起來的可行性。
何阿姨端剛出爐的奶油濃湯過來,笑說:“您吓他幹嘛呢,沈栖來,這個是先生交代給你做的,嘗嘗好不好吃。”
沈栖很主動地給梁喑夾了菜,“梁先生,您能不能消消氣啊。”
“……不能。”
沈栖抿抿唇,餘光瞥見他食指上細小的痂,像是齒痕。
梁喑應該不會自己咬自己,管家司機何阿姨也不可能有那膽子去咬他,那嫌疑人就隻有一個。
“您的手是我……”
梁喑擡眸掃他一眼:“你說呢?”
沈栖完全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咬過他,唯一意識混沌的時刻就是昨晚皮膚饑渴症發作的時候,梁喑過來抱他,是那時候咬的嗎?
沈栖根本不敢回想昨晚被抱住還咬人的場景。
“小狗。”梁喑屈指在桌上敲了敲,刻意把傷口給他看,“早知道你愛咬人我就該給你也弄個鍊子鎖上,還怕乘黃呢,它都不敢咬我。”
沈栖咬着筷子含糊反駁:“我不是小狗。”
“編排我什麼呢?”梁喑把牛奶往他面前一擱,“不服氣的話,一會吃完飯我們來探讨一下你這個咬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