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末,春花開遍。
雖然折翠居靠着時新菜色和東南海味吸引了一波客,但月盈利隻有約莫二十兩銀子,大的酒樓如那三老頭,一月怎麼也有四十兩,還是在年生差的情況。
勉強還能繼續經營吧。
胤姜走在拜訪房東的路上,心中如是想。
那位房東,并不是很好相與,或者說,她是個性情古怪的女人。
胤姜打聽到,房東姓江,父親和丈夫皆是修繕河道的工匠,俱死在了十五年前那場洪澇中。
倒不是淹死的,而是伏法被斬首。
天子一怒,伏屍百萬。連罪,不可恕。
因為當年那場洪澇,并非完全的天災。
胤姜甚是感傷,雙目一閉,腦中閃過十五年前的記憶。
兖州府位于西南部,地勢雖有起伏,卻總體較低,上頭建有防汛堤,分道渭河水。
然十五年前,防汛堤被大水沖垮,凡鄰近河道兩岸,皆為洪水淹沒,無論是受災範圍還是受災情況,都比之今日更為嚴重。
可以說,大半個西南,皆受其害。
朝廷派遣欽差明察暗訪,發現除了汛期來、水勢大漲外,防汛堤被偷工減料,也是重要原因。
而當時那位欽差,本想直言進谏,卻被滅口,葬身于滾滾東去的渭水河中。
說來也巧,如今的賀知府,與那位欽差還是同窗好友。
那位欽差聽說是他們那屆的狀元,娶了高官之女,如斯佳人,仕途得意。
可造化就是如此弄人,最後也是那高官嶽丈,動手殺了他這個不聽話的女婿。
事情被爆出來的時候,還是震驚了很多人。
原來貪腐的真兇就是那欽差的嶽丈,本想派他去收拾殘局,哪裡想到那狀元郎一心向日月,目下不染塵,真癡傻的以為他是去查案的。
後來,那高官家便被抄了。
聽聞行刑之日,雍京城擠滿了觀斬的百姓,送刑路上無一不扔臭雞蛋、爛葉爛菜。
而在天高皇帝遠的兖州。
彼時的胤姜,還是一個四五歲的孩童。
她隻是布衣百姓,一家三口而已。算不上貧寒,一日三餐得其溫飽爾。
父母恩愛,喜她稚子可愛,對她素來寵愛有加。
這隻是民間一個普通又幸福的小家庭,與大多數幸福的家庭差不多。
但是,那場大水,毀了許多這樣的家庭。
她永遠都記得,娘親抱着她,浮在木闆上随波漂流的場景,所見所即,全都是水,渾濁的水。
天地皆黃,水天一色。
父親拼着最後一口氣把她們母女送上這塊木闆,卻瞬間淹沒于滔滔江水中。
那時她還是一無所知的孩童。
娘親告訴她,要緊緊抓住木闆,不管是誰想要搶她的木闆,都不能讓他得逞。
胤姜忘不了,娘親摸着她的腦袋,嘴角含笑的看着她,眼泛淚花。
娘親很美,笑容也很美,可是眼中卻透露着決絕,抱着她親了又親,對她說,娘親的乖乖,要好好長大,好好吃飯!
然後,就消失在無窮無盡的水中。
胤姜後知後覺的大哭起來。
原來,木闆被一路磕磕碰碰,已經破損,根本承載不起兩個人了。
孩童的哭聲并沒有引起多少人的同情,恰恰相反,撲騰在水中的人,像惡鬼一樣朝她撲過來。
胤姜記得娘親對她說的話,用娘親留下的小刀,一次次去劃傷那些抓住她木闆邊沿、想要将木闆奪為己用的人。
無視他們的絕望,無視自己的悲痛,隻赤紅着眼傷害那些在水中掙紮的人。
直到漂了很久,靠了岸,被岸邊的人發現。
可她的手已染上鮮血,從此以後,再也沒有童年。
在胤姜看來,為生存,費盡心機,是人之常情,并無可恥之處。
她從不是善無底線之人,恰恰相反,她的善很昂貴,她愛這些于凡塵苦苦掙紮的人。
可另一方面,當她因愛而施與善,得到的卻是背叛和欺騙,她亦無懼反擊。
世上人言,她從不在乎,唯内心理想,雖路漫漫曲折兮,仍百死而不悔。
她厭惡這世界,非要逼好人作惡,逼他們無路可退,逼他們賣妻典子,逼他們落草為寇!
卻縱容惡行赤裸裸遊蕩于青天白日之下!
轉眼間,胤姜來到房東江氏門前。
本來作為曾經水患的受害者,江氏的父親和丈夫做了這樣的事情,胤姜也應該唾棄她的,就像江氏的鄰居們,都對其視而不見,冷眼旁觀。
胤姜第一次見江氏,她在佛堂中念經,滿頭華發,神情枯槁,明明,她隻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婦人,卻十分滄桑,似四五十歲的模樣。
“江夫人,聽聞您在靈泉巷有處酒樓,我手中餘錢不多,卻瞧那酒樓很是順眼,不知你打算開什麼價?月租的話。”
眼前人停下念經,手中的佛珠卻一直轉不停,“十多年沒人住過了,你租那房子做什麼?怕不是覺得我多年不出門,好騙?
呵,我是寡婦不假,無父無母無夫無子六親淪喪,也不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