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今日所做的一切都是心血來潮。
進京那日,她見到阿羊樣貌,心中到底是生了疑慮,于是派人去打探。隻不過夫君進京述職,本來得到消息,皇帝十有八九會讓他升官,等了又等,不知是哪裡出了差錯,述職一直拖到三月。
這一耽誤,她也無心去找阿羊。碰巧今日出門前又聽到夫君的下人私下談論他昨日與同僚去了煙花之地,這才帶着一肚子氣出門。
遇見這個阻擋她親兒子前程的小東西,她的滿腹怨氣便再也擋不住了。
沒成想碰見個口無遮攔的女瘋子!
蕭逐梅拉着程奇瑛的手悄悄往人群外退去。
喬楓今日一人來這曲江邊玩,因為喬靖在國子監還沒放假。碰上這一場熱鬧,她連燒雞也不吃了,親自加入到鬧戰中。
想起定好的計劃,當下就開口嗆這趾高氣揚的雲氏女來,好加一把火。
她一拍大腿,聲音一歎三詠:“為何你這麼嚣張呢?為何原配一雙子女落到不堪境地呢?”
“自然因為你姓雲,雲家出了個太後,生了個好兒子。”
蕭逐梅聽到這臉色微微變化,在程奇瑛耳邊說道:“咱們快些回去。”
程奇瑛還想聽呢:“帶來的東西還沒收拾好!”
“我剛讓阿知去拿,”蕭逐梅拽着她疾步離開,“她的話不能也不會再說下去了。”
在場的人便是再傻,聽到這話也知道大大的不妥了。蕭逐梅心思電轉,心想,區區一個失去聖心的侯府家的女郎,定沒有膽量說出這些“大逆不道”的話來。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口無遮攔,背後必定有所倚仗。
程奇瑛說道:“我方才既然那樣說,還是将阿羊送去謝铮家去比較好,免得到時那位夫人找上門來,招架不住。”
喬楓的聲音遠遠傳來:“原配夫人的母親,恰巧姓封!”話語再也聽不到了,隻瞧喬楓跑出人群,揭開栓馬的繩子,騎上馬跑了,留下人群嗡嗡議論。而那位溫婉的夫人,也暈過去,被家仆擡着灰溜溜走了。
阿羊坐上馬車還在疑惑,于是問道:“阿瑛姐姐,我們要去哪兒?為什麼不和三娘四郎他們回去?”
程奇瑛掀開簾子往後看了看,見沒有人跟着,這才對阿羊說:“阿羊,你先莫慌。我先送你去别人家待一段時日,先前來飯館那位給我送過很多東西的娘子,你可還記得?等到風頭過去,再将你接回來,好嗎?”
阿羊見到今日的情形,心中雖然不情願離開,但還是乖乖聽程奇瑛的話。
“阿瑛姐姐,我會很乖的,你一定要接我回去。”阿羊眼淚汪汪,撲進程奇瑛的懷裡。
程奇瑛嗯嗯點頭。
阿羊擦擦眼淚,又冷不丁說道:“其實我那時候雖然小,但是我都記得。我姓楊,名俍,爹在地方做官,繼母生了一個弟弟。”
程奇瑛心中訝異,繼續聽他說,這才對他的生活有了解:母親早逝,父親很快續娶,嫡親姐姐雖然愛護他,但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楊俍住在自己的小院子裡,隻有幾個憊懶的奴仆陪着。
他們幹活并不盡心,時常隻給他兩頓飯吃便沒了。程奇瑛心道,怪不得,阿羊剛來時,不會切菜,隻會整理床鋪、掃地。仆人忘記不洗衣,也沒人在她面前教過他洗衣服,他便丢進水裡,用手錘兩下完事。
想來這姓楊的爹“忙于政事”,對自己的子女疏忽管教。回家一看,哎呀年輕的老婆把計家裡管得井井有條,于是心滿意足。
一宮之中,有兩個太後。生了兒子的那個自然底氣更足,從雲氏身上,可見雲家的得意,乃至嚣張。沒有親兒子的封太後,皇帝最多敬着罷了,要說多親近,肯定是比不上親娘的。
而且,從市井中的風言風語中可以窺見,封家已經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出過有實權的高官了。太後補貼娘家人,皇帝也偏袒外家。别的不說,宮中禁衛統領,便是雲家人。
一個大家族,男人沒有官做,隻靠着封太後和封皇後,在這個時代,終究隻能漸漸沒落。皇帝越老,越喜怒無常,對皇後不冷不熱,舊人中寵愛張貴妃,雲太後和張貴妃關系十分要好,活像嫡親的婆媳,兩人還有些沾親帶故,再加上封皇後所生的太子亡故……
阿羊的爹難道真不知曉子女受的磋磨嗎?十有八九,他是個喜歡投機倒把的人。封家眼看就要沉船了!妻子或許是病故,這也算是終于騰出位置來了。雲家是熱竈,再娶雲氏,倒也算意料之中。
一兩個子女,有飯吃,有地方睡,這便是他們的造化。運氣不好,隻能說是命了。對于他這樣的男人來說,隻要身體康健,就不愁沒有女人給他生孩子。嫡子算什麼?嫡女算什麼?那麼多姬妾,還怕沒有繼承人嗎?
程奇瑛摸摸阿羊的頭,不想讓他早早懂得太多,于是甩開亂七八糟的念頭:“那位娘子在京中一人居住,家中并無其他的主人,不必擔心。”
謝铮得知此事,爽快收下阿羊。聽聞程奇瑛今日踏春所聞,臉上不由得出現了一個譏诮的表情:“她呀,我知道。”
“哦?怎麼說?”
謝铮讓婢女帶阿羊下去,找好地方安頓。
她一邊收拾桌子上零零碎碎的小零件,将它們歸類,一邊說道:“在我身體的記憶中,我和雲氏在未出嫁前見過幾面。她是旁支,但沒過過苦日子,因為是在雲家出了個太後之後才出生的。模樣倒是不錯,但十分自傲,那一支的家中長輩以及她個人都暗戳戳表露過,他們說在雲氏小時候找過算命的。
那道士說她生就一副宜男相,成親後定能一舉得男,胎胎得男,是個有福氣的。這在長安城中并不是什麼秘密,稍微一打聽便知道。”
程奇瑛露出個無語的表情:“聽上去好像什麼斜教。”
謝铮冷哼一聲:“出嫁前便做出個賢良模樣,說女人要本分,要規勸夫君,為人大度。不少人還真被她那副苦口婆心的模樣騙過。”
程奇瑛好奇道:“你沒有嗎?”
“唔,她看不起‘我’,父母俱亡,暗裡諷刺‘我’讀些死書,看起來又不好生養。說小娘子讀些《女則》、《女戒》即可。”
謝铮想起來就翻白眼:“她有什麼資格說女人安分守己便好。雲氏當初不過是封太後宮中的宮女,趁當年的皇後生病時,爬上前頭那個皇帝的床,第二個孩子便是當今的皇上。”
至于第一個成形的女胎,因為宮中紛争,不幸流掉了。生下兒子後,雲太後身體受損,再也不能生育。
謝铮總結道:“雲太後要是‘安分守己’,哪有她雲家的今天?她宣揚自己宜男相一舉得男,可帶着雲家飛上枝頭的女人流過女胎。真不知着雲氏腦子是怎麼想的,太蠢了。”
程奇瑛:……
謝铮将整理好的零件展示給程奇瑛看:“看!我自制的模型.槍。”
程奇瑛湊近看,贊歎道:“你竟然做的出來!莫不會連真.槍都會做吧。”
謝铮露出一個神秘莫測的微笑,給程奇瑛一個“你猜對了”的眼神:“我現在當然不會做出來的。”
程奇瑛默默往椅子上縮了縮,總感覺謝铮不是普通人呢……
安置好阿羊後,程奇瑛飯館,卻在路上遇見蕭逐梅。
他看上去已經等待許久。見程奇瑛的馬車過來,遠遠就攔下。
“到底有什麼事?”程奇瑛跳下馬車,問道。
蕭逐梅悶着頭往前走,走到飯館,又到房間。程奇瑛忍不住了:“有話就快說!”
阿知他們送三娘四郎家去了,此時隻有蕭逐梅和程奇瑛兩個人。
四下無人,蕭逐梅心如擂鼓,松開握住程奇瑛袖子的手,再也壓制不住這些時日想了許久的話:“我,有愧于你。”
蕭逐梅唇上有牙印和淡淡滲出的血色。
程奇瑛聲音冷了下來:“你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