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癫子是我大嫂,瘋了好多年了,”她歎口氣,“不打,她就摔東西呀!家裡的東西可經不得這麼糟蹋!”
謝铮旁若無人地去看幾間茅屋。
下過幾場春雨,空氣中泛着濕氣,朝廷分下來的種子就随意放在其中一件茅屋的角落,旁邊還有一床薄薄的褥子。
謝铮眉頭皺得更厲害。
年長的嬷嬷同朱氏說完,這才打量起自陌生人來就躺在地上的瘋女人。
她打量片刻,暗中倒吸一口涼氣,然後走到謝铮身邊,小聲道:“娘子,我倒是覺得這女子有幾分面熟。”
謝铮側頭:“是誰?”
這位嬷嬷從前是她母親的陪嫁,一生未婚。後來帶大謝铮,跟着她從謝家到出嫁又和離。
嬷嬷有些遲疑:“說來也巧。二十多年前,我曾随夫人去宮中宴會。那一日,恰是神童科考試。各地童子齊聚,我當時在宮門口掃了一眼。其中有兩位小娘子,因着不多見,所以印象格外深刻。”
她的眼睛再次往瘋女人的臉上掃去:“後來傳出消息,兩位小娘子都得了孺人的诰命,這女子生得同容家小娘子有幾分相似。”
一位是孔家的小娘子,名筝。另一位則是容家的,名循谛。
當年京中還熱議了一段時日。男子讀書參加童子科,好歹能在皇上那兒留下印象。女子參加——又不能得到官職,參加童子科又有何益處?自己掙來的诰命,也僅僅隻是诰命而已。
“這麼多年了,容貌雖然有變化,我也不确定這是不是容氏。”
嬷嬷得了謝铮的允許,上前幾步,湊近了看這頭發亂蓬蓬的女子。
她本欲伸出手撥開頭發,但站在謝铮另一旁的年輕侍女出聲提醒:“嬷嬷小心!她頭發上有虱子……”
謝铮吩咐下去:“先把人帶下去清洗幹淨。”
樊大郎同樊二郎歸來,問朱氏發生何事。幾人站在屋子外面,心中忐忑,不知這貴人要做甚。
“嬷嬷,你帶着健壯的男仆,去将鄉長請來。”
樊二郎見嬷嬷匆匆離開的身影,同朱氏悄悄嚼舌頭:“這是哪家的貴女?怎的突然到咱們家來了?”
朱氏撇撇嘴:“誰知道呢,這些個貴人,最喜歡心血來潮。”
樊二郎低聲:“發下來的種子還沒播種,應該不會為這事來的吧?”
朱氏随口吐了口痰:“要管也是衙門裡的差役下鄉來,她一個女人能管什麼?”
程奇瑛站在昏暗的茅草屋中,一陣惡心的感覺用上心頭。她屏住呼吸,盡力不吸入泛着黴味的潮濕空氣。
謝铮的高傲、冷淡和随行的健仆無一不彰顯她的地位,足夠震懾這些“老實巴交的”的鄉裡人。
鄉長最初還一頭霧水,等見到這被收拾幹淨的瘋女人時,才恍然大悟:“縣主,此女是一二十年前流落到我們這兒來的。當時她神志不清、衣衫破破爛爛,樊家大郎好心,便收留了她。”
謝铮冷着一張臉,看不出喜怒,聲音卻是沉了下來:“為何未向高陵縣縣令上報?”
鄉長是個五六十歲的老頭,臉上溝壑縱橫,彎腰低頭的樣子,頗有幾分可憐巴巴:“這……等到老朽發現時,樊大已經和她成親了…… ”
謝铮話頭一轉:“還有一事,朝廷明明分發種子到京畿各縣,我看周圍田地裡都分出一小塊種上新作物了,唯獨這家!竟将種子放在屋子裡,随意堆放在地上!哼!要是讓本縣縣令知道……”
鄉長哈腰:“草民這就催促她們馬上播種!”
轉頭将樊大郎樊二郎和朱氏罵了個狗血淋頭。
程奇瑛最終還是忍不住,跑到外面吐了出來。
因為謝铮“專橫”地要将瘋女人帶走時,一直沉默的樊大郎脫口而出:“這可使不得!這婆娘要給我老樊家傳宗接代的!”
“就是!”朱氏嚷嚷道,“就是貴人也不能這樣做事!我們家好吃好喝養了她這麼些年,還是個不下蛋的母雞!隻生了兩個賠錢貨!”
程奇瑛自從進了這地方,就從未見到年輕女人。算一算,二十年左右,足夠生下兩個女兒并且讓他們嫁人了。
謝铮身後年輕的丫鬟氣得不輕,在先前從鄉長處得知樊家的情況,于是譏諷道:“你自己連賠錢貨也生不出來!”
接着她貼在謝铮耳邊說了幾句話,聲音雖輕,但程奇瑛耳朵靈,聽明白了:
原來這這朱氏自從嫁到樊家來,一直無所出。休妻是不可能休妻的,因為窮苦人家,成親得花辛苦攢下的銀子,兼之朱氏有一把子力氣,幹農活時算得上大半個成年男人,日子便這樣湊活過下去。
樊二也肯定覺得,生不出孩子,是女人的錯。沒錢再娶新媳婦,怎麼辦呢?
這家裡還有一個現成的女人啊!
漂亮的女人,接連生下兩個嗷嗷待哺的女娃子後神智越來越不清醒。雖然名義上是大嫂,但誰又會給予她真正的尊重?
樊大郎也默許了這件事。
但瘋女人此後并未再生育,到底是誰的問題,已經一目了然了。
程奇瑛聽完,腳步連連後退,勉強說了句“我頭暈”就跑出去将中午吃的飯菜吐得幹幹淨淨。
這幾個樊家人又懶又惡!已經喪失了作為人的基本道德!
謝铮暫且顧不上她。謝铮抽出健仆随身攜帶的長刀,對着樊家人和鄉長,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嚴厲:“我不是同你們商量!”
程奇瑛吐完從外面回來,見此情狀,心中悚然,拽着謝铮的袖子,悄悄說:“别硬來!今日出門,攏共隻帶了不到二十人!要是他們跑出去通知這鄉裡的其他人,都攔着不讓我們走,可就糟了!我方才看見這屋子周圍的鄰居有人探頭探腦!”
謝铮的嬷嬷活到這個年紀,是個精明的人,察言觀色,大聲喊道:“你們真是好大的膽子,竟敢窩藏朝廷重犯族中之人!”
樊家人被扣了這麼大一頂帽子,心中正茫然,見鄉長顫顫巍巍地跪了下去,于是跟着忙不疊地跪下來叩頭:“縣主,冤枉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