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這裡,他們找不到的!”
“李昶,我不能,我不能!”
眼前頓時一黑,随之混亂的聲響一下下傳來。
看着如同羊羔、被五花大綁的李昶,她動了動唇瓣,發不出一絲聲音。
她的目光逐漸麻木,沒有情緒地望着周圍一個又一個,出現又消失的身影,望着不知通向何處的大道。
一個時刻,恐懼突然湧上心頭,她舉目望去,莫名忘了為什麼奔跑。
“鹹娃,我好累,跑不動了……”
崔時清張開雙臂,閉上了眼睛,任由自己在一陣失重中,跌落。
山風拂來,她被裹挾着,輕輕打了個轉,一把長刀貼面劃過,她驟然驚起,反身躲閃。
綠衣山匪徑直穿透她的身體,舉刀追跑,口中發出猙獰的怒吼。
崔時清轉身望去,一襲褚色袍衫的男子正被山匪團團圍困,如同風中殘燭,沒有抵擋之力。
她奮力爬起,又重重摔倒,破聲驚呼之間,刀光轉現,一切化為虛無。
“主子?”
崔時清坐在床榻上,手中攥着米珠鑲嵌的香包,垂首低喘着,心中的慌亂并沒有因為夢碎而消散。
舉起手中的香包,看了許久,才認出來,這裡面裝着紀危舟調配的香料,有安神助眠之效。
她輕哂一聲,歪頭看向桑麻,夢境中的畫面突然閃過眼前,令其心口發悶,連呼吸重了幾分。
“三爺在外間,可要請他過來?”桑麻低聲問道。
紀危舟?
崔時清緩慢地搖了搖頭,問道:“張知茵,她如何了?”
“張家娘子幸得空晖禅師的醫治,已然無礙。”
看來,她沒有糊塗。
紀危舟求得了空晖禅師的一線生機。
扣弄着香包上的米珠,崔時清沉默了片刻,又問:“豐年呢?”
“小公子受了驚吓,夜裡找過府醫,服過湯藥後已睡下,應是沒有妨礙的。”
崔時清又發怔地呆坐了片刻,有些疲乏地揉了揉太陽穴,心中亂得很,但還是忍不住發問道:“外間還有何人?”
紀危舟沒有直入裡屋,必定是被人絆住手腳,才會安分留在外面。
“侯爺和國公爺皆在。”
崔時清怔了一下,冷笑道:“我好端端的、連個磕碰都沒有,何至于勞駕他守在此處?”
桑麻低頭侍立,不敢應聲。
崔時清看着手邊的香包,有些厭煩地揮落地上,聲音沒有起伏地開口道:“讓他們走,就說我需要清淨,無法招待長輩與兄長,改日自會負荊請罪,請他們原諒。”
桑麻領命退下。
看着複歸安靜的地方,崔時清頹喪地抱着雙膝,耷拉着腦袋。
她,很久沒有夢見西北了。
九世之長,她以為自己早已忘了那裡,忘了那雙灰撲撲又愛笑的眼睛。
久久之後,她才輕歎了一聲。
*
也是六歲。
和豐年一樣的年紀,小時清跟着父母、兄長離開崔氏主家,來到了西北。
南陵城是一個讓她厭惡的名字,聽着便覺不祥。遍眼破敗荒涼、饑民餓殍,充斥着可怖的氣味。
她很想歸家,可阿爹阿娘喜歡這裡,她也隻好裝着喜歡,還把小食袋裡的桂花糖糕分與一位黑瘦的少年。
他說,他叫鹹娃。
這真是一個可笑的名字,若是在崔氏主家聽到,她都要替少年羞得不敢見人。
在西北的日子,果真很乏味。
沒有她愛吃的瓜果飲子、佳肴盛宴,沒有香花美衣,任何精緻的玩意都不存在,唯有枯燥、貧苦,連清水的味道都不再是甘甜。
她很苦惱。
但阿爹阿娘眼中隻看得到西北百姓,心心念念的都是如何抵禦敵寇、如何幫助他們,連兄長也忙碌了起來,起操練武、跟随軍士巡邏出行,再沒有閑暇陪她玩耍。
她隻得更加努力,努力融入這個讨厭的地方。
這一日,她收到外祖母的禮物,還有許多京都城中的糕點瓜果。她想起小村子裡的玩伴,便帶着幾名婢子侍衛,出城而去。
她想,若是阿爹阿娘知道,一定會歡喜的。
走過幾次的道路依舊崎岖,坑坑窪窪的亂石,讓她很不舒服。
小時清想着父母的贊許,忍耐不适,來到村子,把糕點瓜果和新奇的玩物分與村中的人。
本以為很快就能得到的誇贊,卻再沒有機會。
敵寇來襲,護衛婢子全都死在胡人彎刀下,她和村子裡的人一起逃竄、躲避。來時乘車兩個時辰的路,他們卻徒步走了三天。
阿爹殺敵而歸,在流民中并沒有看到她,隻抱着為他們引開敵寇而丢掉性命的少年,自責痛惜。
小時清也想讓阿爹抱一抱她。
可是,捧着半個樹皮做的黑馍馍,她知道自己永遠也成為不了他們所希望的那個人。
既然成為不了鹹娃那樣的好人,她就要成為世間最厲害的惡徒。至少下一次,她不用于流民之中,等待一個認不出她的父親。
次年,她孤身離開西北。
在最繁華的都城中,享受屬于崔氏嫡女的富貴與尊榮,不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