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這個黑色的保溫杯,排隊,站在我前面,用飲水機來接滾燙的熱水。我在他後面等。
我就聽見那水“嘩啦嘩啦嘩啦”地往金屬保溫杯裡面灌。
直到聲音越來越沉悶,我心想着,這要灌滿了吧。
結果老李卻“啊!”的慘叫一聲,然後“啪嗒”一下将保溫杯重重摔在地上。
刹那間熱水飛濺!
熱水濺在我的褲腿上,當時着實給我燙的不輕。卧槽。要不是隔着一層褲子,估計能直接燙掉皮。
老李怎麼現在連個熱水也拿不穩!
我當時在内心氣憤不已,心想這家夥是不是老糊塗了。
才四十八歲,就得老年癡呆症了?
要是這樣,還不如趕緊從那主治醫師的位置上下來,把這位置讓給我做。
别留這麼一個笨手笨腳的癡傻樣子,再出點更嚴重的事,把病人給害死了。
結果誰會想到。
我一語成谶。
“沒事吧、沒事吧!對不起,對不起!”
我以為他起碼得拿出像樣的态度來,像這樣,跟我道個歉吧。
誰知道,他根本就沒有回頭看我。
直接彎腰,先把地上那水杯給撿了起來,用白大褂先小心翼翼地擦拭了一件,仿佛那是什麼稀世珍寶。
然後他繼續接熱水。
我低頭,看見他的鞋襪都被熱水給泡了。他穿一雙運動鞋,還是帶網的……
那這熱水,不都順着鞋面流進腳背了?而他竟然不疼?不喊?不管一下?
至少我看他的臉,沒有任何表情,如同僵屍。
我在醫院見過癌症晚期的病人,經過幾次化療折磨之後,就是他這種表情。
臉上沒有任何生氣,眼中沒有任何光,看不見任何活下去的希望,隻讓人覺得疲乏、疲憊。
“老李,你最近這是怎麼了啊?”我不禁問。懷疑他是最近出了什麼變故,才會突然性情大變。
然後才注意到,他的頭發竟然白了。而且白的還不少……
我平時不怎麼關注他。
但我幾個月前,還誇過他年輕呢,頭發黑又亮,一點白頭發都沒有。
怎麼好好的老李,短短幾個月就從黑頭發變成白頭發了!
這幾個月到底發生了什麼!
“對了,”他這才像想起了什麼似的,牽動嘴唇問我,“小趙,你見過我女兒沒有!”
“女兒?”我疑問。
“純兒!純兒!你見過的。你忘了?”
他女兒……
我想了一下,好像确實見過。
他女兒不久前才大學畢業,年輕,而且很漂亮。是龍茗大學的高材生。
……
四五年以前,我剛進入這家聖恩醫院。
當時老李也是我的上司,邀請我參加他女兒的升學宴。
龍茗大學,名牌大學。确實值得辦個升學宴慶祝。
而且不還能撈一筆禮金錢嗎?正好給他女兒上大學交學費了,何樂而不為?
當時老李樂呵呵的,那樣子幾乎像要邀請全醫院的人去似的:
“小李,就這周末,周日,要來啊!一定要來啊!”他牽着我的手,一直晃。
“要來要來!”我當時人生地不熟,剛來醫院地位不穩,自然不敢得罪我的上司。
本來那周末準備陪我老婆韓雯靜去逛商場看電影的,結果老李一叫我,我就不得不把原來周末的事給推掉了。
升學宴在一家飯店辦,包場,包了整了一樓。去的人還挺多,都坐滿了。
老李這人,人其實很熱心腸,雖然是我上司,但從來不跟我擺架子。
我當時還包了兩百塊錢的紅包,拿着過去了,準備意思客套一下。
可哪成想,老李還真是一個老實人。
那個飯店裡,連寫禮賬的地方都沒有。他就是單純請我們吃飯,根本不收我們紅包。
我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覺得那紅包很燙,就一直揣在褲兜裡,沒拿出來,高高興興地吃飯。
他女兒,李純兒,當時穿個極其漂亮的戴倆吊帶,墨綠色修身的綠裙子,衣料是那種鐳射質感的,還發着光。
好看,像個人魚姬一樣。
她在人群中拿着話筒講話,說話也落落大方。
當然,說的也都是一些客套話。什麼感謝各位來賓到場,感謝她的父母把她撫養這麼大,有多麼多麼的不容易。
但那天,她說着說着就哭了。一說到父母就眼眶紅了,實在是很真誠的一個小姑娘。
我對她印象很不錯。
當然,我們倆也沒說話。
她當時就像一條活潑的綠色人魚,在各個酒宴之中穿梭。
和她貼得最近的,聊得最多的,還是她父母,還有好幾桌看起來和她同齡的男女,想必是她的初高中同學。
活潑聰明的美麗綠人魚,偶爾眼角也會掉兩顆小珍珠。
——這就是我對老李女兒,李純兒的全部印象。
但是,老李今天怎麼問起他女兒的事情來了。
我問他:“你女兒怎麼了?”
老李的眼皮耷拉着,半遮着絕望的灰黑瞳孔,喃喃:“她……不見了……失蹤了!我找了她好久,我找不到她。她見到她沒有啊?”
“不見?!!”
我驚呆了,一個好端端的人,又不是小孩子了,怎麼會不見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