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兄不緊不慢地續上茶水,接着說道:“诶!這話說得。人家青雲觀可是千年大派,修的各路仙法也是出了名的厲害,别說咱們了,連那些個高門大戶都巴不得攀上關系呢。你就光說人家下院随手賣的什麼符啊咒的,多少人都搶着要呢!”
他呷了一口茶,漫不經心道:“你就說人家多有本事吧。看看咱們這些凡夫俗子的,活到七老八十就該下不來炕了,可人家道觀裡随便一個外門小道士,活個幾百年還能精神着呢,又飛天又遁地的,腦袋上連根兒白頭發都見不着。”
“再說,你腰上挂的那對玉佩,不就是青雲觀下院裡出的?......诶?宋兄,你玉佩呢?”李兄随口一瞥,卻見宋澄碧腰間空空如也,忍不住驚奇地問道。
宋澄碧神色淡然,隻是平靜地接過茶,輕輕吹散茶面上的熱氣,淺啜了一口,不疾不徐地說道:“路上不小心摔壞了一半,索性将另一半送人了。”
“不是......這玉佩你戴了這多年,就這麼送了?”朱兄聽了這話,也不由得驚訝地追問。
宋澄碧卻仍不為所動,語氣平靜如叙家常:“東西無用便是累贅,何必多此一物。”
他又輕抿一口,感受着淡淡茶香在口中回蕩,“确是好茶。”
朱兄苦笑着搖了搖頭:“話雖如此,哪怕不留着,這玉佩也值些銀兩,何必就這麼白送了?”
“太麻煩。”宋澄碧随口應道,目光卻一直停留在茶盞上。他湊近茶杯輕輕一嗅,感受到第三泡茶的清淡香氣,更覺醇厚,便歎道:“這第三泡茶雖淡,但香氣卻愈發淳冽了。”
見宋澄碧隻專注于手裡的茶,二人便識趣地止了此話題。亭外風送輕雲,三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談及青雲觀的收徒大會,朱兄輕晃茶盞,跟着搭腔道:“說起這青雲觀的收徒大會,幼時家母還曾特意請了位青雲觀的外門道士為我算命。彼時那道士言我天資卓越,若自幼修行,來日必道業有成。隻可惜我後來聽了我老爹的話,自此‘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長大之後再未涉足過了。唉,倘若當年我随那位老道長一同修行,那二位今日見我,恐怕還得尊稱一聲‘道長’了。”
“怎的,後悔了?”李兄接過話茬,調侃道。
朱兄撚了撚手中的茶盞,歎道:“有點吧。人嘛,都是對沒選的那條路耿耿于懷。尤其是這些年來,我渾渾噩噩度日,更覺得時光虛度,心中憾意難平。”
“現在有時候做夢,還能夢見自己駕鶴遨遊、逍遙自在。唉,可惜夢終究是夢,沒可能喽!”言罷,他仰頭将杯中的茶一飲而盡,神情怅然,恍若喝下一杯烈酒。
宋澄碧卻攔住了他的話頭 ,“修行還在乎早晚?天可補,海可填,南山可移。日月既往,不可複追。你若有心修行,何不現在就開始。縱使過去錯失良機,也好過再蹉跎将來。”
朱兄聞言,苦笑道:“人生于世,牽絆甚多。修行不修行的,我也隻能在心裡想想了。”
宋澄碧聽着朱兄的話,略有微詞。他擡手輕輕撣去盞邊的茶渣,不以為然地說道:“何必多慮?若你心有所動,即刻起便通讀古籍,待明晨早霞初升時靜心打坐,閑時便鍛煉筋骨,得一線明悟便深鑽心法,洞察奧義便煉制丹藥。待修行之路有所感、有所進,便出關曆練,查漏補缺,日積月累,隻待技藝精進,總比在這唉聲歎氣強。”
“此言極是!”李兄朗笑,“朱兄啊,誰說唯有誦經打坐、習武煉丹方為修行?依我看啊,砍柴做飯、讀書寫字,皆是磨砺心性的事。你如今為我們沏茶,手法也需内力調和,這不也是修行之一嘛?”
說罷,他舉杯戲谑一笑,“朱道長,請續茶!”
三人正談笑間,侍女進來輕聲通禀道:“宋公子,您點的菜已送到了,可要讓那堂倌現在端進來?”
宋澄碧微微颔首,随口應道:“進來吧。”
侍女朝外面招了招手,小堂倌便急匆匆地提着食盒進了亭子。
小堂倌甫一進門,目光輕掃,隻見桌前端坐一位身着黑衣的公子。他再定睛細看,怎料這位公子正是方才在街上與自己相撞的那位,便登時慌了神。
見此情形,他不由得心頭一緊,冷汗蹭蹭直冒,沒蓋緊的食盒蓋子也跟着抖了幾抖。
“這…… 這位公子…… 我……” 小堂倌望見宋澄碧面色平靜如水,全然瞧不出半分情緒波動,一時摸不透他的意思,吓得聲音都開始打顫。
宋澄碧見狀,神色卻依舊平靜,隻輕聲道:“無妨,放在桌子上便是。”
他語氣溫和,毫無責備之意,還随手将桌上的茶具挪開,幫忙給菜盤騰出地方。
“是,是……公子!”小堂倌連忙從食盒取出菜盤擺好,縱然他竭力控制,雙手還是禁不住哆嗦。
“好了,辛苦你了。”宋澄碧淡淡說道。
小堂倌手忙腳亂地将盤子擺放整齊,可心中仍惴惴不安,連帶着動作都有些慌亂。
“公子這是哪裡話!該賠不是的是小的!”小堂倌慌忙道歉,聲音忐忑不安。
宋澄碧卻不再多言,隻是微微颔首,示意他可以離開。小堂倌見此,如蒙大赦,連忙退了出去。
邁出院子,小堂倌方敢長舒一口氣,擡手抹了把額頭上的冷汗——
“幸好沒得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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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後,夜幕漸濃,三人尋思沿街走走消食,也當借着這華燈初上之際賞賞夜景,便一同信步至街頭。
宋澄碧不緊不慢地走着,目光在街景中遊移,行至一處,看到一位衣着樸素的道長正盤坐在街邊,支了個攤子為過往行人蔔卦算命,賺些零散盤纏。
李兄瞥見此景,一挑眉,半開玩笑地提議:“诶!朱道長,何不借此良機來一卦?或可借此一窺未來的仙緣啊。”
“可别了!”朱兄擺擺手,怕李兄再打趣自己,正欲推辭,卻忽地想起那日在畫舫偶遇的某位美人,心中不由得一動,笑道:“仙緣就免了,我倒想算算今年的姻緣如何。”
三人皆心知肚明,便一同湊到攤前看熱鬧。
朱兄大步流星地行至攤前,向道長恭敬作禮:“道長,在下想請您幫我算算,今年姻緣如何?”
宋澄碧靜靜站在一旁,隻見那道長撫須微笑,偏頭示意朱兄抽取一支竹簽。朱兄依言照做,抽出一支。道長接過竹簽,仔細端詳片刻後,緩緩開口道:
“這位公子,你這人既好面子又小氣,放浪不羁又花心,去年春天本有一大好姻緣,你卻失之交臂。若今年你性子仍舊如此,恐怕會重蹈覆轍啊。”
朱兄聞言自嘲一笑,“道長真是神機妙算啊......”他見自己的脾性被戳穿了個七七八八,顧忌面子,也不願再深入追問。
李兄見狀,忍不住揶揄一句:“那道長,可否幫他看看日後仙緣如何啊?”
道長隻是淡淡一笑,答道:“朱公子命中确有修行之資。可蔔其命格也不過是看是否有機緣,如何選擇仍在各人。未來變數無窮,豈是簡單卦象所能盡述?”
李兄好奇地追問:“那敢問道長,世人常說蔔卦即可知曉未來,這又是如何預見?”
道長笑答:“為人蔔卦,可知其性情;觀其性情,可推其選擇;知其選擇,便可預見未來。”
“哦?性情?”李兄好奇地追問,打趣地将話題轉向身旁不置一言的宋澄碧,“敢問道長,能否幫我瞧瞧我這位好友?他向來行事乖張出格,脾性也甚是古怪。”
宋澄碧感到道長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足有片刻,随後便聽到道長緩緩說道:“此公子非池中之物,觀公子神情舉止,便知公子不萦于世俗,不饒于恩怨,行藏自如,非尋常人可及。”
李兄聞言大笑,颔首贊同:“道長果然目光如炬!我這宋兄日常行事确實像個纨绔子弟,方才還大方地将自己的玉佩随手送了一乞丐呢。”
這時,宋澄碧的目光卻與道長交彙,他毫不避諱地迎上道長的審視。道長靜靜注視片刻,才緩緩道:“非也。公子隻是未将心念放在眼前瑣事上。公子所求,另有其它。”
“哦?那是何物”李兄好奇地詢問。
卻見道長合上了眼,捋了捋胡子:“恐怕連公子自己也尚未明了。”
這時,宋澄碧卻突然開口:“尚未明了?那道長可否指導一二。”
道長聞言睜開了眼,沉思片刻後緩緩開口:“公子之志未明,然世俗之路已行盡。既然如此,公子何不為僧為道?佛經有雲,‘五蘊皆空’,便是受想行識色皆若無物,将身心抽離世間。以公子現在的心境,若退世修行,說不定能更近大道。”
宋澄碧帶着看不出深意的笑:“世俗之路已行盡?道長的意思是......我該去做個道士?”
道長笑答:“呵呵。命由天定,行由人為,前路如何,全在公子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