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較于太後馬車内相對和樂的聲音,另一輛馬車中氣氛則顯得格外沉悶壓抑。
看似從太後手裡搶救下來了甯北侯的世孫,實則與最初設想的保全甯北侯全府的願景已經天壤之别。
凝重的氛圍抑制了每個人開口說話的欲望。
父皇沒有主動開口,李自安自然不會主動說話,更何況他現在仍然沒有摸清楚狀況,隻能隐隐從先前的對話中窺見一些事情,先前的行動完全就是憑着一時沖動,下意識的行為。
李自安身旁的李訓則是有所顧慮,不知如何開口說話才不會傷害到眼前的少年。
平心而論,他若是易殊恐怕也很難接受近來發生的一切。
作為風華一世的侯府唯一小世孫,集萬千寵愛于一身。
爺爺是當初随太祖征戰的大将軍,統一大業完成後又駐軍抗遼多年,是當之無愧的兩朝元老,被太祖親封的侯爺,賜封号甯北,誰來了都得給幾分面子。
父親繼承爺爺志向的同時,同樣很受先帝倚重,不僅在軍隊中享有要職,更是擔任從京城到北部主營區的糧草運輸,情報傳遞一職。
甚至破例成功求娶了大理國的公主,即易殊的生母,讓本就交好的兩國更上一層樓。
這樣的家世怎麼看來都足以在汴京随心所欲,翻雲覆雨,但是他們偏偏為人低調内斂,既沒有自恃功高求取封賞,也沒有和朝廷中人勾結聯合,甚至從未傳出與人有過什麼過節。
不僅甯北侯和世子與朝廷中人往來沒有什麼大的矛盾沖突,就連世子妃與京中女眷來往也掌握分寸,從未與人紅過臉。
甚至在太祖想将其擡為甯北王時,甯北侯都能保持赤誠之心,拒絕了這份榮譽,從名利場中全身而退。
然而世事無常,謹小慎微維持的大廈一朝傾倒,無論原本是不是大廈陰影下乘涼的人,全部都一哄而散。
原本衆人眼中前途無限令人景仰的甯北侯府,一夕之間,變成了人人唾棄的叛國之家,如同過街的老鼠。
表面忠心耿耿不慕名利的侯府世子居然暗中西夏勾結多年,不僅是當年石家滅頂之災的元兇,更是害得無數在石家帶領下英勇抗敵的愛國将士家破人亡。
不少京城中百姓也有孩子參軍入伍,被分配駐紮西北部對抗西夏鐵騎,守護大圌江山。
一心報國的大好兒郎若是死在戰場上,親屬家眷倒也隻能掩面痛哭,将怨念投向西夏。
然而一朝得知死亡的真相不是軍力不足、戰略有誤而是被人出賣,所有人都将矛頭轉向了當下最受争議的甯北侯府。
不管真的假的,這些年内心壓抑的悲痛總算有個宣洩口。
更何況當年損失最慘痛的是石家人,除了那時候隻有十歲恰好留在宮中的石淩雲,石家族人全軍覆沒。
徹查甯北侯府是石淩雲親手下的懿旨,此事幾乎就已經算得上是實錘了。
當初參軍的将士家屬到了現在,年輕的少說都有五六十歲,若是當年四五十歲還在戰場的将士,那現在他們的父母都有八九十了。
那些頭發花白,步履蹒跚的老人光是站在甯北侯府門口都讓人唏噓不已,悲切的神情連路人見了都會生出一絲悲痛。
有一些老人當初是家中獨子參軍,看着孩子當初滿腔熱血報國立功,最後卻等來屍首無歸。
他們的眼睛早已流不出淚了,話也已經說不清楚。
每日一睜眼就是趕到甯北侯府門口默默地盯着,等着官府出通告。
孩子已經回不來了,但他們隻想要一個真相。
然而官家查證甯北侯府的短短半個月,還沒有查出結果,甯北侯府連同家仆就被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活活燒死了。
對于百姓來說,則是所念真相最終在大火中消散,他們再也找不到自家孩子曝屍西北邊塞的原因了。
對于甯北侯的世孫來說,才經曆家族衰落,還沒有喘過氣,一夜之間,除了遠在天邊的祖父,在天地間就已經是孑然一身了。
看着眼前這個和自己孩子一般大小的少年,李訓刻意想尋找一些偏輕松的話題:“朕上一次看見你,已經是十幾年前了,被你父親笨拙的地抱着,小小的一團。後來再聽到你的名号,就是在稱你為汴京神童了。雖然後來一直沒機會再見你,不過随你長大的呼聲倒是就越來越高了,前幾年都在預測你将來是汴京千古第一才子。安兒愚鈍,也沒見過你,不過你們差不多大,倒應該是好相處的。”
李自安确實沒在宮中見過眼前的少年,但是父皇的這個描述讓他想起來了。
汴京第一才子的名号傳到太子殿下耳裡時,他隻覺得有些刺耳,畢竟自己被太傅誇天賦異禀,教導自己的各個都是京城數一數二的名家大師。
那時候他問陳夫子易殊是誰,陳夫子很随意地答道:“就是甯北侯的小孫子啊。”
李自安詫異于連陳夫子這個除了教書幾乎不問世事的人都知道易殊,自己堂堂一個當朝太子見都沒見過他。
于是李自安裝作漫不經心地問道:“那我怎麼沒在宮宴上見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