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冷冽的風呼嘯着穿過軍營,吹起層層黃沙,悉數打在正黑着臉疾行的人身上,若不是他頭上染了銀霜,絲毫看不出走出如此矯健步伐的是一位老人。
冬日的風割得人臉生疼,但趙岩腳下動作絲毫沒有停歇,也沒被風吹得瑟縮成一團,反而因為走得急,灰白的鬓角微微浸出薄汗。
一到目的地,他便急躁地掀開了眼前礙眼的軍帳,探頭向裡面望去,随着視線漸漸清晰起來,他的目光也冷了下去。
正在收拾桌案上東西的孫福被突如其來的舉動吓了一跳,顫顫巍巍地看清楚了來人,才開口問道:“趙大人?何事這麼急?”
趙岩掃視了一眼狹隘卻仍顯空曠的軍帳,語氣依舊不算太好,但稍微和緩了一點問道:“你們大人呢?”
孫福下意識擡起右手,又好像想起什麼換成了左手指了指外邊,猶猶豫豫地答道:“就在那邊吧,大人剛換好衣服說透透氣。”明明聽說這位年紀最大的趙大人和自家主人雖然說不上關系多好,但是應當也不是水火不容,怎麼感覺今日來者不善,所以他回答時才稍稍有些猶豫。
孫福并沒有說謊,趙岩目光從孫福躲閃的右手掠過,掃向軍營外不遠處挺拔的身影,這般超凡脫俗的氣質,的的确确隻有易殊。
按理說來的路上應當會看到那邊的人,但是他來的時候太急,所以才沒看清。
他悄悄地松了一口氣,至少人現在還在軍營,那就不算晚。但面上依舊不爽,都什麼時候了,這人還旁若無事地靜候日出,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以為上戰場是他去明禮堂念書一般簡單嗎。
見趙岩轉身就要前去,孫福連忙放下手中收拾到一半的東西,邊說邊要跟上去:“我帶您去吧。”萬一這個一大把年紀的安撫使氣急了要動手傷害易大人,他還可以上前去擋一下。
不過趙岩根本沒給他這個機會,這位花甲老人走得很快,等到孫福放下東西跟上去,都落下了好大一截。
面朝着日出的方向,剛穿好甲胄的易殊頗有閑情雅緻地擦拭着随手攜帶的一把匕首,匕首鞘上還有一道突兀的凹陷。
為了方便,他沒穿素來喜歡的寬松大袖衫,而是換上了更為幹練利索的胡服,不過至少顔色倒是按照他的喜好,是素雅的淡青色。可惜原本精緻的繡紋已經被粗糙的盔甲覆蓋住了大部分,看不完全。他身上的盔甲不過是軍營再普通不過的一種,但是穿在他身上卻透露出一番封狼居胥的少年将軍的氣質。
不過就算再好看也抵消不了趙岩此刻心頭的怒氣,他絲毫不識趣地開口打破了少年将軍、沙海、初曉這一和諧的美景,冷言冷語道:“易監軍好興緻啊。”
原本聽到背後窸窸窣窣的聲響,易殊隻以為是孫福忙完了過來,他現在也習慣了老是有個不算特别小的尾巴跟在自己身後。沒想到卻是趙岩,不過早來晚來都要來,易殊早就料到了,也想好了應對之策,所以并沒有慌張。
他不疾不徐地轉身,臉上帶着得體的輕笑,恭敬地道:“趙大人,怎麼這麼急,發生了何事?”
當事人反倒還比他悠閑,趙岩氣不打一處出:“還發生了什麼,該問這個問題的是老夫才對,你看看你身上穿的什麼。”
“嗯?”無辜的易監軍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毫無問題的裝扮,答道,“沒有任何異樣。”
“監軍的職責是什麼恐怕不用我來教你,哪朝哪代監軍有親自上戰場這一說法?”趙岩直截了當地戳破了易殊的裝傻,絲毫不給他留餘地。
易殊倒是沒料到趙岩會這麼直接,隻得輕歎了一口氣,頗為無奈地答道:“總不能讓您一把歲數還上戰場吧。”
“少給我扣帽子,你分明知道他梁文謹不敢讓我上戰場,這是他用來激你的,你為何還要順着他?”最後一句話說得格外中氣十足,讓一介文官如此氣憤,看來是真的很生氣。
于是裝不下去的易監軍悻悻地轉移視線答道:“既已身在慶州這片古戰場,沉寂再久的少年血性也該被激發出來了。哪能沒有征戰沙場的念想?晚輩也不能免俗,隻不過是想求得一點功名,保全後半輩子衣食無憂罷了。”
“我在朝廷中沉浮了幾十年,真話假話人話鬼話,我一眼就看得出來。”趙岩道。
易殊無奈地垂下眼睫,歎道:“大人何必這麼直接戳穿我。”
“你到底要做什麼?”趙岩帶着細紋的眼睛微微眯了起來,明銳地望向易殊,遲疑地道,“莫非你是要查當年的事?”
“……”
見對方眼睛望向萬裡之外的黃沙,也不出言反駁,趙岩心中了然了大半,他皺着眉頭不贊同地道:“你真以為這件事是什麼很簡單便可以查清的嗎?戎人糟踐這片土地的百姓已經是三十幾年前的事情了,你家出事也已經去了十年,該死的死,該失蹤的失蹤,舊地也早沒了什麼痕迹,你以為查起來是什麼很輕巧的事?”
眼前的青年是他難得覺得很合眼緣的,在路上也一絲不苟地照顧他,是個知事的孩子,所以他才不想看對方被困在舊事中,畢竟人總是該向前看,于是他開口勸道:“聽說當今太子很器重你,那位小殿下是個當明君的好苗子,你一直跟着他以後一定前途無限。當年的事過去便過去了,等你爬到高位了,自然人們的口風就變了。何必重查舊事,攪得朝中動蕩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