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沂州悶熱至極,好不容易盼來陣風,吹到身上卻像沾了火星子似的燙。
樓上走廊裡養的紫薇花盆栽被曬得發恹,已經失去水分的粉紫色花瓣打着旋兒地往下落,順着沒關嚴實的窗縫擠進房間裡,一片落在何應悟的肩膀上、一片落在白慘慘的病床上。
不知道是不是坐得太久了,何應悟站起身時動作顯得有些遲鈍。
他輕輕撣走被子上的花瓣,又走到窗前,把病房的窗戶合緊。
隔絕了來自室外的蟬鳴鳥叫以後,病房裡的雜音變得愈發刺耳。
呼吸機的插管從被切開的氣管中心刺入,機械地帶着瘦弱的胸膛微弱起伏,像在往幹癟的身體裡打氣。
床頭的監護儀盡職盡責地響個不停,搶一拍漏一拍地叫,吵得何應悟太陽穴狂跳。
病床裡的人卻不為所動。
0.9乘2米的床鋪小得可憐,若是睡個稍胖一點兒的成年男人,怕是翻身都困難;陷在病床裡的老太太佝偻成一團,倒襯得這張床格外空曠寬敞。
床尾挂着患者信息表上清清楚楚地寫着:何玲,76歲,因意外摔倒緻頭部遭受外力撞擊引發顱内出血,形成腦疝。入院前出現對側肢體偏癱、呼吸困難、心率減慢等臨床症狀,已完成開顱手術。
開顱手術。
看到這四個字何應悟還是忍不住渾身發寒——姥姥進行手術已經是兩天前的事情了,但他還是無法想象,人的腦袋竟然能像西瓜似的被切出一個天窗。
福利院小孩子多,為了避免他們在打鬧時撞傷摔倒,屋内所有的家具銳角上都貼了橡膠的護角膠條,地闆上也鋪上了厚厚的防摔爬行墊。
從來小心的姥姥卻偏偏摔倒在了那片沒有任何保護措施的院子的水泥地上。
頭骨裡脆弱而柔軟的腦組織被血塊強硬地擠開、壓扁,據送她來醫院的鄰居所說,姥姥在上救護車前瞳孔都散開了。
趕最早一班飛機回來的何應悟不眠不休地坐在病床前,陪着姥姥捱過了術後最關鍵的48小時。
平時出門割豬草都要将頭發梳得整整齊齊的姥姥被剃成了光頭,眉毛以上纏滿沁了藥水的止血繃帶、眉毛以下的臉部水腫得幾乎找不到五官;
她枯瘦的四肢像一灘沒有知覺的軟肉,沒骨頭似的散落在被消毒水腌入味了的被單下,被留置針頭和束縛帶拷着;
姥姥的雙腿曲在床尾,腳趾不受控制地抽搐着任由醫護人員擺弄,空氣中甚至彌漫開她腿間因失禁散發的排洩物臭味。
這不是何應悟印象中姥姥的樣子。
姥姥比他見過的大部分中年人還要精神:砍起價來中氣十足、吵起架來容光煥發,不管是養雞鴨兔豬都不在話下,拉扯長大的孩子更是一等一的伶俐。
能吃能睡、健步如飛的姥姥,怎麼會因為摔了一跤就陷入垂危呢?
“那個……”
見主治醫師再次進來查房,何應悟踉跄着站起身來,沙啞着嗓子又一次問道:“醫生,請問我姥姥大概要什麼時候才能醒?”
聞言,正在為已經完全失去行為能力的姥姥更換尿袋的護士的動作頓了一下,臉上忍不住閃過同情的神色。
“患者仍然處于深度昏迷狀态,自主呼吸逐漸減弱,這種情況下清醒的概率不大。”
醫生将水筆插回胸前的口袋裡,安慰地拍了拍拍了拍眼前面容灰敗的青年的肩膀。
他撿着最謹慎的措辭,委婉地建議:“常規治療效果有限,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們可以共同制定調整維持舒适的方案,讓您的家人盡量無痛苦地走完最後一程。”
“我們不放棄治療的。”
怕病床上的姥姥聽見了傷心,何應悟立刻止住醫生的話頭,執着又卑微地懇求道:“這幾年我存了不少錢,我們可以承受更貴的治療方式的,能不能再試試别的方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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撐到第三天夜裡,廢寝忘食的何應悟終于支撐不住昏睡了過去。
直到耳畔傳來尖利聒噪的長鳴警告聲,倒在床頭還沒完全清醒的何應悟立刻條件反射性地坐起來,伸手按響床頭的呼叫鈴。
這是三天以來姥姥頭一回蘇醒,但情況看起來比昏迷時奧更糟了。因為氣道被打開,姥姥說不出話,隻能閉着眼睛劇烈地痙攣着,喉嚨裡不住發出咯咯的卡痰聲。
“啊啊——啊——”
她的雙手在空中漫無目的地抓了幾下,像在整理線頭,直到被何應悟抓住,這才微弱地回握了一把。
“姥姥、姥姥!”
他湊到姥姥的嘴邊想聽清楚她說什麼,但眼看對方在自己面前生生咽了氣,也沒能留下任何隻言片語。
心電監護儀上的數字越跳越小,直至歸零;原本還有些起伏的折線拉成一條長長的直線,細細地刺進何應悟的眼睛裡。
匆匆簽了字的何應悟盲目地跟在移動病床後邊跑,又被幾個強壯些的醫生攔在急救室外。
薄薄的一扇門,泾渭分明地劃出了一道分割生與死的邊界線。
何應悟愧疚得不住幹嘔。
他自以為節衣縮食、四處奔波便能給姥姥帶來更好的生活條件,但如果自己能時時刻刻陪在她身邊,這意外是不是就不會發生了?
明明再交上幾個月公積金,何應悟就可以在沂州市區為姥姥買一套像樣的小房子了;前些日子視頻時,祖孫兩人甚至定下了過年前後去京城旅遊的計劃——明明一切欣欣向榮,為何命運如此無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