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想了下他們的用詞。
“人魚邪惡派。”
醫生聽出了他提起人魚時不以為意的态度。
“事實上,關于這種生物,我腦海裡邪惡故事的數量遠多于善良的故事。”
他一向手腳緩慢,對什麼輕拿輕放,但此刻将杯子擱回桌面時帶着顯而易見的力道,響亮的咯噔聲後,他語速不受控制般地變快:“我給你講了一連串的童話故事,沒錯,可你那會兒才多大?兒童需要良好的引導,恰當的故事有助于你們明辨善惡,鼓勵你們去探索城堡外面的海洋和森林,最重要的是能讓你深夜有個好夢,更何況——”
他雙腳來回踱起步。
“更何況……故事是故事,講了再多的故事,我也從來沒有想象過活生生的人魚會出現在我們面前。”
“艾格。如果是以前,如果我們還在陸地,你還是個站在守衛和堡壘後面的孩子,我會告訴你,未知需要經過細細的觀察才能判定,我會很樂意跟你一起探索一條傳說生物的習性,分辨它是無害還是危險,可是現在——艾格。”
現在,他看起來是棵被風霜毀盡枝條的老樹了。
“……我們在大海上,陌生的海域,陌生的商船……一個退役軍官出身的商人看到了你,一場莫名其妙的疫病對整艘船虎視眈眈,我試圖睡個好覺,但我閉上眼睛,你不在那個安全的診所裡,你就在這艘船上,你在這裡——”沙啞話音隔了半晌才重新響起,“……我感覺不祥……我隻想告訴你,少點好奇,離那條未知的、尾巴漆黑的神秘動物遠一點。”
艾格望着他的背影,猜想起此時老人腦海裡可能出現的畫面。大概是個不及他腰部高的男孩,站在穹頂巍峨的屋子中心,臉上的不耐藏得不太高明,那男孩仰起面頰聽教,眼睛卻瞥着窗戶,還得抱着手,一隻腳尖不聽使喚地時不時點着地。
“……你說的好像我和那條人魚已經做上了好朋友。”在更多勸導的話出來前,他試圖結束這個話題,“交換過名字後才能手拉手,你說過,我記得。”
“過度的好奇心是種害人不淺的品質,我也記得。”
海上清晨轉瞬即逝,就這一會兒功夫,太陽已經脫離了東方海平線。
逐漸強烈起來的日光讓老人脆弱的眼睛刺痛不适,艾格目視他關了半扇窗,将玻璃藥瓶、剪刀、繃帶等東西一一收回藥箱,看上去也揭過了人魚的話題。
但等到艾格幫他放好藥箱、一腳踏出門框的時候,老人又站在桌後喚了他一聲。
握着仍有一半檸檬水的杯子,他問道:“那條人魚——”
“它吃什麼……你們搞清楚了嗎?”
“不知道。”艾格想起人魚上船已經有三天,“它好像什麼都不用吃。”
随後他肩膀靠上門框,看着老人再次欲言又止的面孔,靜候他的未竟之言。
沉默沒有持續太久。
“也許——艾格,我是說也許……有的時候,我們說不定需要信一信那些東西,對嗎?你看,人魚都出現了,它曾經隻屬于海上奇譚。”
他在試着用上具有說服力的态度,但流露出來的語氣是艱難的。
“它不是狼或鹿那種動物……它是未知的。它或許不需要任何食物,或許沒有爪牙也能緻命,它什麼都不吃,又或者它的食譜超出我們的知識、能讓整船的人膽顫。”
學士白袍随風微拂,老人輕聲道:“我不想相信那些……我花費了漫長的時間,一輩子都在研究血液的奧秘,草藥的知識,相信諸神賦予人類大腦的偉力,相信真理将從所有可循的經驗裡被一一發掘,酒精和檸檬汁能加速外傷痊愈,甘草和冬盛花能平複咳嗽,但——”
“但……也許那些東西是真的存在的,就像人魚,它們真的會被我們遇上——帶來死亡的咒語,吞噬靈魂的手段,沒法掌握的規律,巫術,詛咒,比巫術或詛咒更加強大的神秘力量……你看,這樣一來……這樣一來,很多疑惑迎刃而解。”
他琥珀色的眼睛滄桑訴說:“……也許我們應該相信那些。”
艾格垂眸下望,樓梯一階階往甲闆鋪去,臉帶病氣的陌生船員打着噴嚏拾級而上。
他沒有反駁老人。
“如果這能讓你睡個好覺。”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