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南開始降溫。街上的行人少見。薄薄的霧氣在空中揮之不去,朦胧中藏着真實,似有似無。
太陽掃去城市不清醒時的朦胧,陽光打進了窗明幾淨的店裡。書架上的油彩被這麼一照顯得更為古典細膩,花在陰暗處垂散。秦舒很想進去,然後将它們移到書架旁,讓它們享受陽光。
花朵的清麗和書架上層層疊疊、濃墨重彩的顔色相得益彰,那景象一定很奇妙。
可惜,門鎖上了。
秦舒站在陽光裡,站在店門外,看着陰暗處的花。
生蘭從後廚出來,坐在吧台邊,好奇地看着秦舒,說:“需要什麼、幫助嗎?”
秦舒問:“你好,我想請問一下隔壁花店的老闆去哪了?”
生蘭:“商凝啊。”
秦舒:“是。”
“她有事、情,讓我幫忙,照顧她的狗。”生蘭頭微微一揚,金桂正趴在展示櫃後面無精打采。
秦舒心裡五味雜陳,呼之欲出的話被咽到肚子裡,薄唇張張合合,低頭哽咽道:“她有說什麼事嗎?”
生蘭搖頭,秦舒:“謝謝了。”
秦舒走出店外,剛走兩步就碰到了雲尤靜。
秦舒太陽穴直突突,她走近雲尤靜,“你來這裡幹什麼?”
雲尤靜像是做了什麼虧心事,假笑挂在臉上:“我是來找你。”
秦舒:“那好,希望這是我們最後一次碰面。”
秦舒走到雲尤靜身側停了下來,“更不要去打擾她。”
假笑僵在臉上,雲尤靜不甘地攥緊手提包。
秦舒撥通了宋頌的電話:“幫我個忙。”
藍白色的雲裡藏着澄澈透亮的圓月,從地面望去,像是空中滞留而倒置傾斜的龍卷風。光秃遒勁的樹枝好似插進了雲層,蔓延至天際。
商凝能想象暮春時節,這棵樹該是枝葉繁茂蔥郁的模樣。可她看到的大樹是光秃凋敗的景象。
院子裡冷清,姑侄倆坐在雙人吊椅上。
商麗君:“你爸爸絕不是一個好父親,但是個好丈夫。”
“或許吧。”商凝終于開口了。
“如果你媽媽還活着,你們會是很幸福的一家三口,說不定你也會有弟弟妹妹。”
“可惜沒有如果。”商凝言語犀利,不留情面。
商麗君不得不承認,商凝說的是事實。
從未發生、沒有可能發生的事才配擁有千萬種美好的幻想。
商麗君還是問出那句:“恨嗎?”
商凝:“他都快死了。”
商麗君搖搖頭,笑得祥和又悲涼,說:“不會的。有些事不會随着死亡結束,剪不斷,理還亂。”
商凝起身抽出手,“沒力氣。姑姑你也早些休息。”
商麗君這才發現握在手心裡的那隻手,還是捂不熱。
月亮真圓啊,可惜滿月過後是虧月。
商鈞的身體急劇惡化,後期整日整日地昏迷,醒來後胡言亂語、含糊不清地說了幾句後又昏了過去。
商鈞死的那天天氣格外晴朗,私人病房裡被陽光照得暖洋洋的。商凝坐在病床邊,病房裡回蕩着刺耳的聲音,她知道心電圖是一條直線了。
商鈞的屍體被移出去的時候,商凝也沒有擡頭看一眼,她平靜地坐在病房裡,任工作人員忙碌。
商鈞的喪禮極其簡陋,沒有很多的親朋好友相送,隻有商麗君和商凝。二人看着墓碑上的黑白照片沉默,商麗君說:“我們姑侄現在一樣了。”
商麗君繼續說:“我得了胃癌,醫生說我還有不到一年的時間。到時候你能來送送我?”
冷風吹起商凝的發絲,她沒有任何悲傷的神色,也沒有回答。走出墓園的時候,商凝注意到幾株矮小的花,這些花呈白紫色,花身雖小卻豔麗至極。
商凝不知為何,自己要趕到沂江市,找到了那片湖。近十年過去了,湖周邊的環境沒有什麼太大的變化。
商凝循着記憶,用手挖開厚土,找到了記憶中的那個骨灰盒——那是她母親的骨灰盒。本該晶瑩潔白的漢白玉卻被埋在土裡,二十多年不見天日,商凝把手中陶瓷材質的骨灰盒放在了它的左邊。
商凝注意到自己的手,指甲縫裡都是土;甲溝旁的血漬與泥土混為一談;蒼白的手指被凍得通紅,手掌充血,發絲也沾上了草屑和泥土。
好髒、好疼,我再也不想碰泥土了。
商凝小心翼翼地用土将它們蓋上,叮當——原來是手镯與母親的骨灰盒相碰了。
商凝站在一旁,看着自己起身,看着自己身體僵直,再看着自己緩慢而呆滞地朝湖走去。
商凝得知甯凝的死訊時,是早知如此的平靜;甯阙山死了,她也不難過,她沒有理由難過;商鈞死了,她想,是親生父親死了;現在連商麗君也要死了,她覺得好恍惚。
都是要死的。
一切都像既定程序運行,一切的波折都是理所應當,本該的情感波動就像演戲。反正也會遺忘,那就沒有關系了。
空氣厚重沉悶讓貓狗食不果腹,輕風強勁猛烈拍死低飛歸家的燕,畸形卷曲的枯葉為何那樣标準,因為無能為力。
湖水沒過膝蓋在身旁起起伏伏,商凝走得卻如履平地。
要快一點,她想,前面好像有人在喊自己,喊得好急切啊。
“商凝——”
湖水已經沒過商凝的腰,冰冷的水溫讓秦舒腎上腺素飙升。
快一點。
再快一點。
“商凝!”秦舒抓着商凝肩膀,湖水拖墜二人,像絲綢上滴了兩滴墨。
秦舒滿眼血絲,眼淚奪眶而出,一手掐着商凝的脖子一手指着湖面質問,“商凝,你告訴我你在幹什麼,我找了你七年,等了你七年,你要幹什麼,你告訴我你現在在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