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需要伊甸，迪亞波羅這樣說。

喬魯諾有些愕然地看着身邊的雀斑小孩。

“智慧之果那樣好，大家都會想吃吧？為什麼人連想吃智慧之果的自由也不能有呢？”

迪亞波羅趴在欄杆上感受夜風，眯起眼睛享受清涼，像是認為這樣顯而易見的問題為什麼還需要問。

“因為那是犯錯……吃下智慧之果的話就會死。”

喬魯諾回憶着聖經故事。

迪亞波羅平時沒事确實會想想這類問題，跟滿腦子踢足球或者下水玩的同齡人有些不同，他通常很有自己的主意。

“犯錯是很嚴重的事嗎？如果不犯錯，人是不是就會一直呆在伊甸裡？”

“我想會吧。”

迪亞波羅又安靜幾秒，他大概在成年人或者神父口中聽到過無數類似回答，已經疲于讨論。

“但一直聽神的話……我不想那樣，爸爸說人都要贖清原罪後上天堂，可我的靈魂就不屬于我自己了。”

“我昨天看了本很有趣的書，如果回伊甸，一定就會把它忘掉，就算聽神的話可以永遠活下去，我也不喜歡。”

醫院天台這個秘密基地令迪亞波羅很開心，他話也比平時多。

“可是伊甸會很幸福。”

“我現在也幸福。”

因為跟喬魯諾比較熟，迪亞波羅此刻堅定地表達着他自己的個性想法。

“爸爸說有更幸福的地方，可我不理解什麼是‘更’，是想吃什麼都可以無限地吃，想玩什麼都可以無限地玩嗎？”

幸福究竟是一瞬間的狀态，還是靜止的狀态？

喬魯諾也無法回答用兩三句話就對小孩子答清這個問題，他心裡有些無奈，但看到已經有點睜不開眼睛的迪亞波羅後決定終止閑聊，好讓兩人回去休息。

迪亞波羅回房間後，喬魯諾去衛生間洗了把臉。

冷白色又有些年代的瓷磚斑駁，他從鏡子裡看到自己蒼白的臉沾滿水，連劉海也濕漉漉地塌了下去，眼下還有些青黑，身上散發着淡淡藥味。

實在有夠憔悴。

他把手擦幹，轉身剛走出幾步，就聽到一個熟悉的，來自成年男性的聲音。

“喬魯諾·喬巴拿，終于找到你了。”

喬魯諾一下定在原地。

“别回頭，就站在那裡聽我說。”

迪亞波羅一下喝止了喬魯諾想轉過去的動作。

“你跟克勞斯都還活着沒錯吧？”

迪亞波羅竟然成功建立了與鎮魂曲内部的通訊？！

喬魯諾聽話地沒回頭，聽到期待已久聲音的喜悅令他克制住了自己。

“老闆……我們都沒事，您是怎麼聯系上我們的？”

“我發現一個奇怪現象，雖然你正困在鎮魂曲中，但我能通過墓志銘（Epitaph）與你溝通，就像在虛空中搭起了一條違背規則的通道，這條通道裡沒有過去與未來，所以我才能到你面前告訴你情況。”

迪亞波羅擺出讨論正事時的冷峻态度。

“我直接說結論，絕不能讓洛倫佐的神國延續下去，你必須協助我。”

“為什麼……神國出什麼問題了嗎？”

喬魯諾後退一步，想盡可能挨近鏡中迪亞波羅的聲源。

“很大的問題，不，應該說是如同末日般的問題，還記得希格魯特嗎？”

迪亞波羅提起那種滿足人欲望的替身之藥。

“那藥很奇怪，一開始還隻是治愈成瘾，後面越來越效果強烈，在黃金體驗鎮魂曲開啟之後似乎還得到了進化，漸漸變成能夠消除人一切痛苦的藥。”

消除一切痛苦？

喬魯諾開始意識到某種不對勁。

“不僅是止痛，還能治愈疾病，減輕人的悲痛情緒，簡直像生命的果實一樣。”

迪亞波羅的語氣雖然平靜，内容卻很誇張。

“我猜洛倫佐可能在進一步開發替身之力，并把它用在改造自然現象上，但這種乍一看的好事可沒帶來好結果。”

利用替身強制帶來幸福，聽起來是個美妙夢境，超越人極限的力量會填補殘缺，讓人沒有痛苦，無法感知饑餓，也不會有恐懼。

然而任何事物都有兩面，這種超常幸福，也意味着人不需要再為‘生存’做出努力。

“老闆……這些人現在怎樣了？這些甘心接受伊甸幸福的人。”喬魯諾内心已經大概有了答案。

“不清楚，但他們已經失去了求生意志。他們感知外界的能力似乎鈍化了，在這種徹頭徹尾沒有結果隻剩過程的幸福之下，連行動的意義都不需要，雖然沒有死，但變得跟死沒有區别。”

水珠一滴滴落進洗手池，喬魯諾背朝鏡子凝視着門外。

這就是神聖承諾。

伊甸确實是伊甸，人也确實是人，是無垢而被過度滿足的人。

消除陰影，消除錯誤，消除人性的殘缺和惡，以此達成重回造物主花園的夢，隻要在伊甸，人就具備可以無限滿足自己需求的手段。

然而這個夢的代價，就是人無法再以人的姿态活下去。

人的第一本能就是求生，追求生命，逃避死亡，延長壽命。

如果連這個都剝奪，連死亡都被拒之門外的話，也就意味着人沒有任何可以值得追求的東西，因為一切都得到了滿足。

沒有痛苦，幸福就無法單獨成立。

然而這就是聖靈眼中的“救贖”，也是他畢生所追求“正義”的體現。

“……老闆，您的想法是什麼？”

喬魯諾沒回頭，而是詢問背後那個來自真實世界的聲音。

“我要打倒那家夥。”

迪亞波羅的聲音在鏡中響起。

“我可不打算奉陪什麼伊甸，管他什麼正義，什麼聖靈，我一定要幹掉他。”

是簡單又符合迪亞波羅想法的答案，無論過去的他，未來的他，本質都從沒有變。

但答案越簡單，内心那股輕快感就越明顯，仿佛在無法打碎的黑夜之中尋到了一絲光明。

喬魯諾低頭看到胸口新結的傷疤，依他現在的狀态，要立刻加入戰局似乎還很困難。

但新的目标已定，為了重拾希望，眼前困難又有什麼關系？

“老闆，請您告訴我能做什麼。”

喬魯諾決定省略一切無謂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