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梨攥着被子的五指又收攏了些,莫名想起昨夜沉浮之間,她貼在他頸側不自禁道出的某些荒唐話。
她咬了下唇,微上移些視線。
面前人眼也不眨看着她,嘴角眉梢都帶着粲然笑意,甚至有幾分輕快。
黎梨被他看得耳朵尖都在發燙,正支吾時忽地看見他輕偏了下頭,少年的注視裡似乎充滿了好奇與探究。
黎梨一怔,而後立即反應了過來。
他又在捉弄她!
她心火冒起,咬牙擠出話來:“反,正,不,成,親!”
“我與雲家八字不合,命中犯沖,與你話不投機半句多,如何能成親?”
黎梨端起郡主的架子,擡起下巴睥睨道:“姨母說過,貞潔不在羅裙之下,所以我不需要你負什麼責任。”
“此事就當作從未發生過吧,往後我們一切照常即可。”
——當作從未發生過。
——一切照常。
雲谏将她的一字一句都嚼碎了,唇角的弧度逐漸斂下。
她倒是看得開。
發生這樣的事,他擔心她害怕傷神,隻恨不得自己的表态能再堅定些,好叫她放心。
原來又是可笑的自作多情。
說不清是相争慣了,還是可笑到頭的回擊,雲谏想也不想就反駁道:“你說照常就照常了?”
他冷笑着說:“你們天家貴女可以風流無度,自然無需我負責。但我們雲家家規甚嚴,子孫後嗣絕不二色,所以——”
“既有昨夜之事,我已經無法再娶旁人了,不管你怎麼說,都必須對我負責!這親一定要結!”
黎梨聽見這番迂腐理論,簡直難以置信:“你……你竟是這樣的老古闆?”
她忽地想起什麼,急急坐直了身:“少胡說八道了,什麼不二色?你那堂叔鳏居之後不是娶了續弦嗎?”
雲谏面色不改:“他是他,我是我,我發過毒誓,違反家規就天打雷劈。”
“無理取鬧!你自己發的毒誓,何故非要賠上我?”
黎梨直接給氣笑了:“我就不嫁!我且等着看你日後還要不要娶妻生子,屆時洞房花燭會不會招惹毒誓應驗!”
雲谏話語止住,小郡主倨傲地仰着臉,神情裡明晃晃寫着:想娶我?做夢!你還是被雷劈去吧!
雲谏一時語噎,望着那雙漂亮的桃花眼,半晌無語。
但凡她有些活躍的小心思,那雙天生含情的眼睛裡總會蕩漾起粼粼波光,輕易就能叫人心跳亂掉幾拍,這樣的姑娘,誰能想到她開口就能把人氣死呢?
黎梨拿定了他對她無可奈何,此事隻能不了了之,湊上前笑道:“雲二公子,我勸你還是想開些吧……”
雲谏看了她一會兒,不緊不慢扯出個笑來:“……呵。”
黎梨臉上神色一頓,蓦地想起昨日在攬星樓走廊裡的樂伶之争,突然有些不好的預感。
雲谏果然慢條斯理地開了口:“原本我憐惜你酒後無知,不忍壞你名節,想着我們私下處理即可。”
“但你不仁,就别怪我不義了。”
在黎梨警覺起來的目光中,他懶洋洋靠上床框,俨然又成了個無賴:“既然你不願意對我負責,那我隻能厚着臉皮去找聖上哭訴昨夜之事了。”
“聖上仁慈,又清楚我雲家家規,若他知曉我被你占盡了便宜,定會為我做主賜婚的,到時候你不嫁也得嫁……”
“你敢!”
聽聞要鬧到聖上跟前去,黎梨像隻被踩中尾巴的小貓,瞬間炸了毛:
“我警告你,若你敢将此事告訴舅舅,那我,那我……”
她“我”了半天,心一橫:“我就同他說是你強迫于我的!到時候别說賜婚了,你小心點保住自己腦袋吧!”
雲谏仿佛聽見了天大的笑話:
“我強迫于你?”
他目光往黎梨身上一掃,後者戒備地攏緊了被子。
雲谏不屑地嗤了一聲,撇過了頭,隐在烏發下的耳朵卻有些發紅。
“昨夜我半點力都不敢用,你自己回去看看,你身上能有幾處痕迹?相比之下……”
他側過身來,幾道細利的指甲撓痕橫貫了他的背,再回正身時,胸腹上的抓痕也曆曆在目。
“你瞧瞧我這身傷!聖上明察秋毫,一眼就能分辨清楚,到底是誰用了強!”
黎梨:……用強的竟是我自己?
竟然有些啞口無言。
“好哇,你……”
姨母說的真是沒錯,情場老手才好相與,反倒這些貞潔烈男最為難纏!
還未成親呢,這人已經敢威脅她了,若是真成了親,豈不是要受他拿捏?
黎梨氣到最後莫名委屈了起來:
“果然!男人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雲谏被罵得莫名其妙,眉心一蹙卻想起了她那不靠譜的父親。
黎相政績卓然,但私德實在不好,他見異思遷、偏心妾室,整個京城人盡皆知。
自錦嘉長公主離世後,黎梨多看一眼她父親都嫌髒,幹脆搬去與姨母安煦長公主同住。
……她自幼看着父親行舉龌龊,排斥成親也正常。
那邊的少女半低着臉,幾乎要把自己全埋進被子裡,雲谏緘默良久,終究是退了一步。
他伸手到榻下的衣物裡摸索,片刻後掏出塊質感厚沉的脂白玉佩,一聲不吭将它塞進了黎梨手裡。
那塊玉佩離身已久,卻天然帶着宜人的溫潤,突然塞入手中也不覺得冰涼,顯然并非凡品。
黎梨懵然低頭看了看,指腹撫過那個繪紋刻镂的“雲”字,問道:“這是什麼?”
“我家藏庫的信物。”
雲谏随着她指尖的動作瞟了眼:“我父親常年在營,兄長一心向道,母親離世後這信物便由我拿着。”
“雲家曆年的戰功獎賞、私産資财都在藏庫裡,你拿着信物,通行無阻,可以随時……”
黎梨逐漸回過神來,着急忙慌就要将它扔回去:“我不要!”
然而雲谏動作更快,立即将她的手與玉佩一并握進了自己掌心。
黎梨手裡的玉佩宛若燙手山芋,偏偏自己的手還被人緊緊握住,想扔也扔不了,她連掙幾下都掙不開,急得臉都紅了:“我說了我不……”
“你不是叫我慎重?”雲谏打斷道。
“那你這樣想也不想,一口回絕我,難道就算得上慎重嗎?”
黎梨的動作頓住。
雲谏五指修長,勻稱的骨節帶着長年握劍的力量感,與昨夜的肆意不同,眼下隻是老老實實地将她的手握着。
“我也不是很差勁的人。”少年嗓音有些悶。
“你就不能……考慮一下?”
黎梨的眸光微微晃了晃。
這麼多年來,她與雲谏見面就能吵,他沒皮沒臉又詭計多端,向來不怕她的刁難,這還是她第一次見他服軟低頭。
雲谏見她不掙紮了,便松了手,将那玉佩的絡子纏上她的腕。
“我耐心很好,可以等你慢慢考慮,但我擔心你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這玉佩代表的雲家藏庫是我娶親的紅聘,我将它給你,是希望你明白我的認真……”
“你記着我的認真,再考慮得仔細一些,可好?”
言畢滿室皆靜,二人心緒百轉千回,牽着那枚玉佩相顧不語。
直到窗外又有幾聲雀鳥鳴啼,清清脆脆的聲音打破這陣沉寂氛圍。
黎梨說不清是何想法,在雲谏的注視下,慢吞吞攏起了指尖。
她将那枚脂白玉佩握進掌心,“嗯”了聲,當作答應了。
雲谏心頭的沉壓驟然輕了幾分,朝她燦然一笑。
小郡主權當看不見,隻隔着被子踢了踢他,小聲掀過這章話篇:“你把我的衣裳遞給我。”
二人背對着穿好衣物,黎梨轉過身時,雲谏已經将痕迹斑駁的床單扔入銅盆裡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