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弈面色如灰:“郡主,你若有個三長兩短,我會死無葬身之地的……”
黎梨深深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氣,在風浪中神清氣爽:“怕什麼,那我好好的不就行了。”
“……”
沈弈看着她展臂抱住一團和風,青絲飛揚,每一根都寫着“放肆”兩字,半晌後他憋出一句蕭玳每日都對她說的話。
“跟緊我,可千萬别出岔子了……”
然而這句話的落實委實是難,倒不是黎梨又整幺蛾子,而是天公出了問題。
客船行至下遊水段,距桐洲鄉還有十餘裡路時,狂風暴雨來得突然。
天色黑得像是深夜,暴雨如鳴,駭雷聲随之炸響,彎曲粗壯的電光直接撕破天穹,劈到遠方河面之上。
豆大的雨水墜落敲打船身,似乎要把這艘小船鑿穿,衆人聽得心中惶惶,隻覺雙腳之下掀起洶濤,小小的客船像枚脆弱的松子,在滾浪中被高高抛起,又重重砸落。
黎梨壓根無法站穩,幾下就被摔得滾落船闆,幸得沈弈一把拉着她,二人抱到一根船柱邊上才不至于滿地亂撞。
禍不單行,颠簸之中河水猛灌而入,船身轉瞬歪了大半,木料的吱呀破碎聲響毫無間斷,身旁的客人們驚恐地喊着:“這是怎麼了?船長呢?船長!”
黎梨被窗戶灑進來的雨水澆了一身,她仰起臉來,瞧見甲闆上的船工們在風雨中搖搖晃晃,好生艱難才收起了船帆,有位船長模樣的老頭子連聲高呼着:“靠岸!往岸邊靠去!”
她的心逐漸沉了下去,行河寬闊,還未到目的地碼頭就着急着靠岸,恐怕是船長知道這艘船要堅持不住了。
“郡主,别擔心,河間風浪總是有的,我們捉緊就行……”
沈弈臉色都白了,嘴裡胡亂安慰着她,實則心底也沒有譜。
他長在邊關蒼梧,那兒沒有這麼寬闊的河,他也是第一次見到如此駭人的河浪。
黎梨慌到盡頭卻生出了幾絲鎮定,京郊河流不少,偶有踏青遊人落水,她也見過些落水求生的場景。
趁着船帆收起,船身傾翻得緩慢了些,她拉着沈弈滾到一扇松垮隔門前:“快,将它拆下來。”
沈弈隐約明白她的意思,忙撐起身将門踹了下來。
此時小船距離河岸還有相當遠一段距離,但翻滾的河水已經灌滿了大半船艙,船工們也折了回來,叫大家拆些船闆、船柱出去。
關鍵時刻,說不定還得靠浮木求生。
黎梨拿披帛将二人的手系到木門上,囑咐沈弈道:“待會兒扒穩了。”
此話才落,又是一個巨浪迎面拍來,船艙後頭的薄框幾乎被拍爛,強大的水浪将衆人沖擊上甲闆,黎梨在混亂中不知被什麼狠力撞到了肩背,疼得眼冒金星,還未反應過來就随衆人順着船隻傾斜的角度栽進了河裡。
河水冷得刺骨,肩背上的疼痛令黎梨喉間一陣腥甜,滿耳都是浪聲,隻依稀聽見沈弈大聲喊着她,在意識喪失之前,她竭力趴上了木門。
*
碗勺的輕微碰撞聲在耳邊響起,黎梨半迷半醒,隐約聽見幾道交談聲。
“二姐二姐,她還沒醒嗎?”
黎梨還未睜開眼,聽見陌生的喊叫聲音,下意識覺得不安,而後有人将她扶起少許,一個硬質的東西抵到了她的唇邊。
黎梨本還想咬緊牙關,卻不想一吸氣就是清甜的香味。
她怔怔松了唇,一口清湯被灌進了她嘴裡。
方才那喊聲又起來了,這時聽着才發覺嗓音十分稚嫩,像個垂髫小男孩。
“雞蛋湯好香啊……”他好像趴床邊深深吸了一口氣。
一道稍長幾歲的女孩嗓音笑了起來:“三娃不許嘴饞,大哥說了,大難不死之人,壽火總是虛浮的,得吃些油葷才能把命穩住。”
“我們家裡就剩這幾個雞蛋算得上油葷,還不夠這倆可憐人補身子的,你可不能再貪嘴搶吃。”
那叫三娃的小男孩嘟嘴道:“我隻是聞聞罷了,二姐就是啰嗦。”
兩小孩玩笑着,黎梨終于攢足了力,嗆咳了聲,艱難撐起一條眼縫。
“大姐姐,你醒了?”那女孩驚喜放下了碗勺,又将她扶起了些。
屋内光亮不算太足,黎梨勉強支着眼,入目便是破敗的黃泥牆壁,脫落的牆皮敞露出零散不齊的牆磚,整間房子脆弱得似乎手指一推就能推倒。
“大姐姐感覺怎麼樣?”身邊的女孩瞧着十歲出頭,小臉蠟黃,紮了兩根稀疏小辮,十分體貼地給她順了順背。
“是你們救了我?”黎梨沙啞着聲問道。
小女孩還未張口,身旁就傳來一道“咕”的腹鳴聲,黎梨往旁望去,就見那叫“三娃”的小蘿蔔頭慌忙将視線從雞蛋湯上收回,滿臉通紅地鑽到姐姐身後。
黎梨不免覺得有些好笑,将床邊的湯碗朝他推了推:“吃吧。”
小蘿蔔連連搖腦袋。
那小女孩攔住黎梨:“大姐姐,你吃就是。”
“前日我們洗衣服的時候,在河邊發現了你們,旁人都說你們要沒氣了,大哥不忍心,說是萬一能救活呢,就硬是帶了你們回來,果然喂了幾碗湯,那哥哥就醒了。”
“但大姐姐身子弱,醒得好不容易,千萬别跟我們客氣。”
黎梨瞧着這間破落将頹的小房,還有面前這倆瘦得似乎沒吃過飽飯的孩子,隻覺那碗清水似的雞蛋湯有些燙手。
她緩了緩勁,待力氣恢複了些,便将湯碗塞到了三娃手裡,笑道:“我已經沒事了,與我一起的哥哥呢?可否帶我去看看他?”
小女孩猶豫了下,乖巧将她扶起來:“沈哥哥正在幫我大哥正骨呢,我帶姐姐過去。”
正骨?
沈弈還有這本事?
黎梨站起歇了會兒,慢慢擡步往房外去。
兩扇木門之外,男子們的交談聲隐隐傳來。
“今日從山上滾下來了,”青年疼得在呲牙,“那藥草生得太險,我一不留心就踏了空,結果就這樣了……”
“讓我看看。”是沈弈的聲音。
過了片刻,他應道:“常大哥放心,我自幼在邊關長大,見多了筋骨傷痛,還有幾分經驗。你這不是骨傷,是傷了筋肉,卧床休息幾日即可。”
青年稍松一口氣,聲音裡仍有些猶豫:“非要卧床嗎?”
沈弈:“當然,你的傷處腫得厲害,下床勞作的話,恐怕會變得更加嚴重,說不定還會留下病根。”
伴着兩道話音,黎梨來到門廳,撐着木門,眯眼适應屋外的陽光,漸漸看清院子裡的身影。
那姓常的青年撩起一條褲管,腳腕上腫了碗大的一個包,面上愁容遮也遮不住。
“小公子不知,我實在沒法卧床……過兩日便是繳納田賦的日子,我得盡快将今日摘的藥草賣出去,換些銀錢回來,不然無法應對官差們的收繳啊……”
黎梨瞧着這房子的殘破,對這家人的潦倒已有預知,但再一細看又覺得有些不對勁。
沈弈顯然也發現了問題:“可是常大哥……”
“我瞧你們屋角院落都堆着不少糧谷,應該足夠繳納一家人的田賦了,甚至還能剩下不少餘糧才對,怎麼你們日子過得這般艱難?”
青年苦笑着搖搖頭:“以往桐洲受錦嘉長公主管領的時候,這些糧谷應對田賦确實綽綽有餘,但如今……”
他歎氣道:“扣去我與家中弟弟妹妹的口糧,還差上一大截呢,隻能平日裡再摘些藥草,賣了填補空缺。”
黎梨遠遠望着那青年深陷的臉頰,站她身邊的兩個小家夥也是瘦得骨頭能膈人,她不用猜都知道對方所謂的“扣下口糧”,恐怕隻夠一家子勉強充饑而已。
聽他說這裡是桐洲,到底曾是母親的封邑,黎梨忍不住開口問道:“聖上不是要在蒙西三鄉試行稅賦新政麼?”
“聽聞新政極利于百姓,你們的田賦沒有削減麼?”
聽到門邊的聲音,院子裡的二人紛紛看過去,沈弈驚喜站起:“郡——”
黎梨輕咳了聲。
沈弈一頓,結結巴巴改了口:“黎梨……”
“小姑娘醒了?”姓常的青年連忙将自己的褲管放下,又朝弟弟妹妹輕聲責怪道,“二丫,三娃,怎麼不懂事,連個凳子也不給人家搬?”
黎梨連忙攔了:“無妨,我無大礙了。”
她記挂着方才的話題,接着問道:“常大哥,即便田賦沒有削減,那也不該多繳才對。”
“怎麼新政下來後,你們過得比先前更困苦了呢?”
常大哥笑得苦澀:“我們小老百姓大字不識,哪懂這些,不過是上面要收,我們就交罷了……”
黎梨與沈弈對視了一眼,多少明白戶部特意派人來鄉野視察,想必是背後遇到了什麼阻礙。
黎梨沒多糾結,徑直摸向自己腰間:“這次多虧了常大哥相救,我與沈弈才能揀回一條性命,聽聞你們正為田賦發愁,不如……”
她摸了摸,指尖卻探了個空,低頭才發現自己原來的衣裳早已換了,身上套了件樸素麻布裳,腰間的荷包早已不知所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