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監怔了一下,面面相觑,以為聽錯了:“殿下?”
“殿下。”
趙沉茜聽到背後的聲音,回頭,發現竟然是謝徽來了。謝徽淡淡掃過内侍手裡的紫金鈴,問:“殿下怎麼一個人走到這裡來了?”
趙沉茜不想在謝徽面前處理容沖的舊物,顯得她當真被他席上那番話影響了一樣。趙沉茜眼角極淡地朝太監瞥了眼,内侍們會意,拱着手退下。
等人走後,趙沉茜才轉身,随着她的動作,長袖被風掀起,順着碎雪飛揚,身上玉佩相撞,發出清脆的叮咚聲。亂雪迷人眼中,趙沉茜是唯一的靜,她還是那副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淡漠模樣,漫不經心道:“随便走走。”
她甚至都懶得解釋。
謝徽沒有問剛才她在做什麼,說道:“今夜官家在宣德門與民同樂,你卻不在,落在臣民眼裡,恐怕會生出不必要的流言。”
“關于我的流言還少嗎。”趙沉茜不在意道,“嘴長在他們身上,他們想傳就傳去吧。”
謝徽看着她,目光中似有了然:“殿下今日心情似乎格外不好,是因為河東路的事情嗎?”
趙沉茜動作一頓,微微擡頭看他,隔着蕭蕭風雪,謝徽都能感覺到她的目光冷而尖銳,宛如冰錐。
趙沉茜冷了聲音,問:“你是來看笑話的嗎?”
“不是。”謝徽靜道,“我說的是董洪昌包藏反心,河東路兵馬恐落入他手的事,殿下以為是什麼?”
趙沉茜和謝徽對視,兩人已做了四年的夫妻,此刻卻不見一點溫情,兩人目光中是如出一轍的冷酷強硬。
趙沉茜今晚心情不好,究竟是因為聽到董洪昌想把持河東路兵馬,還是因為容沖要和人定親呢?這個答案,恐怕兩人都心知肚明。然而有些話捅開了就沒意思了,趙沉茜和謝徽誰都沒有揪着這一點不放,趙沉茜說:“董洪昌的事确實是我疏忽了,我會讓人搜集河東路的消息,等上朝時商議。”
“等上朝就晚了。”謝徽冷靜得近乎絕情,說,“身為邊疆大吏卻包藏欽犯,這是死罪。如果你将此事拿到朝堂上商議,文臣們隻會給董洪昌扣上叛國謀逆的罪名,那才是真将河東路逼入絕境。”
“那要怎麼辦?”趙沉茜也生氣了,反唇相譏,“董洪昌在邊關遏制西夏、北梁十年,金陂關大敗後,全靠他牽制北梁人,而那些文官沒有出過汴京,嘴皮子一碰就敢說人叛國。我難道要為了那群文人的意氣,自廢臂膀,拿下守國門的董洪昌嗎?”
謝徽的目光像一柄尖刀,仿佛能剖開心繭,直接看到人心深處,明晰地讓趙沉茜覺得不适。謝徽筆直站着,說:“你明明知道,這不是唯一的解決方法。有一個法子,遠比發落董洪昌更合理。”
趙沉茜心裡一冷,已經知道他要說什麼了。果然,謝徽接着說道:“趁現在還沒有上朝,你可以派人去河東路捉拿朝廷欽犯。隻要将此事捅到明面上,董洪昌不可能再包庇他,議親一事又沒過明路,董洪昌完全可以說沒這回事。他身上有叛國罪名,無論去哪裡都會給當地帶來災禍,隻有他離開河東路,才是對董家軍好。”
風越來越大,恐怕又有一場大雪。趙沉茜出來的時候沒有帶手爐,現在隻覺得寒意從手腳入侵,順着血液,直入骨髓。
趙沉茜慢慢反問:“你逼我,親手去通緝他?”
“這是最好的辦法。”謝徽回道,“是你說的,人脈情分不重要,解決問題才最重要。你堅持清田時,誰的人情都不給,為何現在,你卻下不去手了?就因為那個人是容沖?”
那個名字說出口後,中庭的風似乎都寂靜了一瞬。謝徽拳頭已不知不覺握緊,這個時候他才驚覺,他竟然如此介意這個名字的存在。
趙沉茜不說話,謝徽終于開了口,索性将積壓多年的不滿都倒了出來:“你以為旁人不知道他在河東道嗎?那你也太小看世家的關系網了。你知道,我知道,平江府、杭州那些書院也知道,他們隻是按而不發,要将這張牌打出最大價值罷了。你執意要給韓守述定罪,已經得罪死了平江府的讀書人,他們正愁沒有攻擊你的理由,你還上趕着給他們送把柄。”
“你信不信,等上元假後一上朝,就會有人彈劾你包庇叛賊,擅權專政。你和他曾有婚約,若有人扯出你對他舊情未了,私下勾結叛國賊子,你猜猜,你這攝政長公主,還做不做得下去?唯今之計,就是你親自派人緝捕他,徹底斬斷你和他的關系。”
趙沉茜積累了一天的不順心,終于在此刻爆發。她冷冰冰看着謝徽,忍無可忍道:“可真是大義凜然,憂國憂民。你口口聲聲說為我好,那你可知,我真正想做什麼?大燕立國已經百載,你們可還記得,燕朝的‘燕’是怎麼來的,指的是哪片土地?北梁至今占據着燕雲十六州,無數漢人在異族鐵蹄下苟且偷生,而你們不想着收複失地,卻一天天忙着内鬥,不惜耗費兵力物力去追殺自己人!”
趙沉茜的話說得又急又快,說完許久,胸脯都起伏不定。謝徽定定看着她,片刻後,涼涼一笑:“自己人。趙沉茜,你終于說出實話了。你從來沒有覺得容家叛國,容沖是逆黨之後。你心裡,一直在期待容沖回來。”
碎雪打着旋從檐上落下,前赴後繼沒在地上。趙沉茜和謝徽面對面站着,中間僅有三步之遙,卻又仿佛隔着銀河。
燕太祖趙牧野原本是涿郡人,但燕雲十六州被石敬瑭割讓給北梁,北方無險可守,大片土地淪喪異族馬蹄之下,趙牧野也被迫背井離鄉,在汴京建立了自己的新朝。當年開國時,趙牧野一意孤行定國号為燕,就是想警醒自己以及後來人,趙家的祖籍在燕州,但如今燕雲十六州已淪落敵手,再非漢家土地,趙家連同大燕朝,已無家可歸久矣!
趙牧野和容峻那一輩人終生都在為收複燕雲十六州奔走,然而一百年過去,皇室在日複一日的歌舞繁華中浸軟了骨頭,執政官員大都出自文人世家,朝中重文輕武,黨派林立,沒人還記得吃力不讨好的北伐。
世人都罵她權勢熏心、玩弄權術,趙沉茜承認她确實打壓了很多異己,但她做這一切都是為了推行新政,剜除大燕内部的頑疾。攘外必須安内,隻有燕朝内部清明了,才能為北伐做打算。
她從沒覺得自己能靠強權統治得意一輩子,她隻想将自己的新政落實,有生之年,或許能看到朝廷北伐,幽雲十六州回歸。若她活不到那一天,将一個全新的大燕朝交給後來人,讓他們去實現祖先未竟的事業,也不枉她這一輩子姓趙。
然而現在,除了她,似乎沒有人還記得開國時立下的誓言。如果她連新政都必須靠犧牲功臣才能推進,來日談何北伐呢?
趙沉茜不為所動地盯着謝徽,冷淡,堅定,決絕地說:“我不會對鎮國将軍府趕盡殺絕。董洪昌的事,我會解決的,不勞你費心。”
“你瘋了。”謝徽也忍無可忍道,“你的私人感情完全蒙蔽了你的判斷。杭州清田正在關鍵時分,你在這種時候任性,考慮過大局嗎?如果你對昭孝皇帝的判決有意見,大可以等功成之後再翻案,何必要在現在硬碰硬?”
“什麼叫大局?”趙沉茜想問這句話很久了,昭孝帝在世時,保護皇權、收回兵權是大局,她好不容易掌握權柄後,為了能推行新法,維持各朝廷勢力安穩就成了大局。犧牲他人而換來的太平盛世,真的叫太平嗎?
那叫綏靖。
趙沉茜沒耐心再廢話了,她冷冷收回長袖,越過謝徽,大步朝外走去。擦肩而過時,謝徽隔着獵獵風聲,清晰地聽到趙沉茜說:“我說了,不會出兵。你最好死了這條心。”
擲地有聲,獨斷專行。
趙沉茜頭也不回走出坤甯宮,意外在宮牆拐角撞到人。皇帝披着鬥篷,臉凍得紅彤彤的,身後宋知秋搖搖晃晃提着燈。
趙沉茜奇怪地看着他們:“皇帝?你在這裡做什麼?”
皇帝臉上飛快閃過尴尬,笑着對趙沉茜說:“皇姐,我見你久不回來,就下來找你。沒想到剛走近坤甯宮,就遇到你了。”
剛來嗎?趙沉茜掃過皇帝和宋知秋身後幹幹淨淨的雪地,不置可否,說:“我出來醒酒,差不多清醒了。你要繼續在外面散步,還是現在回去?”
“我與皇姐一起回去。”皇帝忙說道。他看到趙沉茜隻穿着下午那身衣裳,沒有披鬥篷,對宋知秋說道:“夜裡風大,皇姐小心受寒。宋氏,将你的鬥篷給皇姐披上。”
宋知秋狠狠怔了下,反應過來後連忙低頭,手忙腳亂脫衣服:“是。”
趙沉茜瞥了眼宋知秋,冷漠道:“不用了。我嫌醜,你自己穿着吧。”
宋知秋的鬥篷解到一半,她手裡握着系帶,尴尬地不知該怎麼辦。皇帝關懷道:“皇姐,風大寒重,你出來這麼久,當心得風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