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哪吒趕走了。
他顯然還有話要和我說,但我不願意聽。
他攔住我,而我甩開了他。
他還想跟上來,我急急往外走了兩步,惱火地正要說什麼來制止他,天邊率先浮現出一個身影,彩霞輝煌,金光隐隐。
是觀世音菩薩。
她靜靜地坐在雲端的蓮花座上,喚我:
“捧珠。”
我一時恍惚,腦子一片空白,什麼也來不及想,下意識便回過頭,擔憂地往後望了一眼。
接着,我發現,身後什麼都沒有。
在那之後,我才意識到,哪吒已經離開。
奇怪,我在緊張什麼?
我自己也想不明白。
菩薩還在等我,我收斂浮動紛亂的心緒,走上前去,低下頭。
善财童子沒有跟來。
來的隻有菩薩一個。
她問我:“我方才察覺到,你來過南海,是有什麼要事嗎?我問了惠岸,那孩子鬧别扭,現如今不願與我交談,善财也不願透露。”
我搖搖頭。
我隻是為了送善财回去,才路過南海而已。
但照實說,顯然會給偷溜出去玩的善财帶來麻煩,雖然我估計菩薩心裡大概也清楚他跑出去的事情。
天底下鮮少有她不知道的事情。
也正是因此,我有些摸不透她特地來問我這一遭的原因。
“弟子隻是路過,無心驚擾您的休憩。”我對她回答道。
她朝我伸出手,微微一笑,什麼多的都沒說,隻溫聲道:
“原來如此。不過我既然來了,你若是有空,不妨陪我一陪?也不算我白走了這一遭。”
她總是這樣,待人友好,叫人想要拒絕都找不到托辭。
明明我做了對不起她的事,一聲不吭就離開了,她卻對我一如從前。
我沒什麼好說,隻能依言走上前去,扶住她。
菩薩退去莊嚴法相,隻做尋常打扮,我攙着她,跟在她身邊,到了人間。
人間正值深夜,街上燈火通明,喧嚣熱鬧,來來往往的人們臉上都挂着笑意或忙色,充斥着生動的活力。
有一家敞開的茶鋪正往外傳出響亮的說書聲,菩薩回過臉朝我示意了一下,我會意,了然,跟着她走進茶鋪。
說書先生正在講一段救母戲,語言生動诙諧,既能夠闡述清楚主人公救母的孝順與艱辛,又能使聽者在孝道的嚴肅話題以外會心一笑。
海底沒有這些東西。
我們并不需要借助這些戲劇故事來宣揚孝道,妖怪神仙們間的等級差異自有定數。
小魚小蝦生來便畏懼大魚大蝦,大魚大蝦畏懼龜蟹鲸鲨,所有水族都要臣服于龍族。
小龍畏懼老龍,龍子龍女不得逾矩觸犯父母威嚴。
這是生來就定好的,就和哪吒出生便與衆不同,修行未過多時,便能打壓我父王,攪亂東海一般。
仙靈神獸的世界,往往比人間來得更不平等,天道的壓迫,冷酷無情而令人窒息。
也不知道這麼多年,凡人為何總是一心向往成仙。
菩薩也靜靜聽着故事,随後在故事間隙中抽出空來,與我交談。
“凡間的有趣之處,倒是越來越多了。”她說。
我贊同:“凡人最擅長這些。”
明明壽命不過幾十,卻比歲數漫長的神靈仙者還要會享受。
“人人都說極樂登仙,”菩薩又道,“我卻瞧着,各人自有各人的緣法。有些人的樂處,隻在這市井俗氣之中,你若迫使他成仙,反倒不美。”
我沒有接話。
我并不喜歡這些話題,我總覺得它們離我很遙遠很遙遠。
大概是因為我确實生來就沒有慧根。
打量清楚我的表情,菩薩笑着搖搖頭,對我道:
“瞧瞧,瞧瞧,你總是這樣,聽不分明,便一聲不吭,心裡是不是正想着‘怎麼又在啰嗦’?”
“弟子不敢。”我搖搖頭,否認。
“是不敢,不是不想。你向來如此,驢一樣的倔脾氣,覺得跟自己沒關系,便不看不聽不打探,漠不關心。”她歎着氣,語重心長地道,“我對你說這些,總是有緣由的,偶爾一次也好,捧珠,你要認真聽着。”
“……弟子愚鈍,請您原諒。”既然菩薩都這麼敲打了,我隻好低頭,露出誠懇表情,“不是弟子不願意想,是實在想不明白。”
她不再說話。
台上的說書先生緩步走了出來,輕咳一聲,巡視了一眼台下,接着擡起下巴,提起嗓子,又講起了救母戲的下一段。
菩薩轉動着手中茶杯,眉目低斂,神情溫和,唇角微微翹起,姿态悲憫。
當說書先生說到“母與子終于團聚,一個淚眼漣漣,一個嚎啕大哭”……這等感人場景時,她才終于動了動,放下茶杯,擡眼重新看向我。
“你既聽不分明,我便再說一次。”她還是那樣,說話總是留一半,語氣神秘極了,“各人有各人的緣法,捧珠。你心思純善,但總是太過執拗,總是着相于皮毛之處,不知窺其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