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看着遠去的胤祥,心中也難免怅惘,于是不讓人跟着,不知不覺就走到了烏雅氏所在的永和宮。人總是這樣,越是心中有所煩憂,就越是會自己找罪受,非要将自己折磨得半死,好像隻有這樣才能得出點結果。如今太後公然與胤禛鬧不合,胤禛雖然不以為意,但見她時心裡也好受不了。
按照慣例,太後本應移居慈甯宮或壽康宮,但這位生母卻堅持留在永和宮,不肯離開。胤禛即位後,烏雅氏一面說自己如何也想不到會是胤禛即位,一面鬧脾氣說要随先皇而去,亦不肯接受胤禛的朝拜,仿佛是想以此來傷害胤禛。胤禛是有些煩惱,但早已做好了不受傷的防備,他命朝臣一字一句清楚地記下太後那些試圖抹黑自己并要求殉葬的刻薄話,傳閱朝廷,曉谕天下。太後喜歡胡鬧,他偏不陪也不勸,偶爾按規矩走一趟,也算是盡義務了,讓起居注官記下來就行。随便烏雅氏在永和宮這個角落裡折騰吧,再将她的種種昭示衆人,既然她不想給自己留體面,胤禛也絲毫不打算讓她占到便宜。
走到永和宮,自登基以來發生在這裡的一幕幕又在胤禛眼前重現,真是場鬧劇,胤禛不禁冷笑。如今的孤獨還是讓看似不在意所有诽謗的他感到一絲難以避免的心傷。當他面臨朝堂上關于“謀父”以及苛待兄弟的質疑時,這位所謂的母親唯一會的不過是落井下石、火上澆油,真是荒唐至極。
走到這實際并非因為想到太後,隻因胤禛方才正想着胤祥,思慮着登基後應如何與胤祥彼此無他、恒久不變,顯然,僅僅将那些多餘的人名字中的“胤”改為“允”還遠遠不夠。胤祥的話讓他突然明白,他必須找到一個理由,去證明胤祥哪裡都不能去,隻能留在自己身邊。去哪找呢,大概是自己與胤祥最早相遇在這位生母之下,于是便不自覺走到這來了。
雖先回想起先前那些無意義的事,可下一刻,胤禛又釋然了。他想,當年正是因為有這樣的生母,自己才得以遇見胤祥,倘若擁有這樣的母親是遇見胤祥的條件,倘若承受這些不同于常人的“不幸”不過是為了能有幸遇見他,那麼自己一點都不遺憾。即使讓他選,他還是會選這條路。胤禛甚至不敢想象,萬一不是烏雅氏怎麼辦。差之毫厘,謬以千裡,也許自己再難與胤祥相熟相知,這将是更難以忍受的。胤禛喜好佛法,算不上虔誠,可能是太聰明,看透了千萬事,看不透的也隻能求之于冥冥之中,有時是慰藉自己一時的脆弱,有時也隻是為了提醒自己幸能與胤祥同行。他總覺得遇到胤祥的幸運,無論用什麼罪來償還都不為過,但偏偏化解這些罪的往往又是胤祥。因此,每每感到受用的他,也害怕自己有一天要還回去,而且這一天可能會很快到來。于是想到這些的他總會在胤祥看不到的地方,主動攬下一些罪名,哪怕本可以推給别人。後人也許會說這個皇帝幹了太多殘忍的事,甚至會罵自己是昏君,那又怎樣,自己怎麼還能把罪推給别人,像曆史上的“明君們”一樣,那樣上天萬一把胤祥帶回去自己可怎麼辦呢。
胤禛十二歲時才從孝懿仁皇後佟佳氏身邊回到生母烏雅氏那裡,這十二年裡,烏雅氏竟然沒有真正來見自己一次。胤禛隻是模糊地知道自己的生母是永和宮的德妃,每當在路上偶遇,他向她行禮,得到的回應卻如同對陌生人一般,甚至讓他感覺對方是厭惡、仇視自己的。所以,自小胤禛即便再羨慕周圍的兄弟受到生母的偏愛與關照,也會努力告誡自己:不要等,不用等,等不了,也等不到。烏雅氏與自己之間,僅僅存在着血緣關系,再無其他,甚至可能形同仇敵。連帶着,從那時候起,他便開始暗自不爽周圍的那些阿哥。他們的母親,不論位分高低,都是那麼疼愛自己的兒子,而這些兒子一旦受到母親的偏袒,就好像高人一等了。
但後來很快胤禛就逐漸變得無所謂了,他意識到這些所謂的天倫之樂都是虛妄,特别是在宮裡。但胤禛這輩子的不快确實還是從他的生母開始的,生他,冷他,棄他,讓他從來都感到孤寂。自己的母親沒有愛的能力,太麻木了,不會愛人,這是胤禛最早以為的。可是那年,胤禛十二歲,第一次以兒子的身份走向那位高貴的女人,但沒有人迎接他。他隻身走到永和宮門檻前,擡頭望去,隻見一位身着品湖色緞繡金銀團壽菊花紋綿氅衣的美麗妃嫔,臉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手裡正抱着、哄着一個身着金黃刺繡五爪龍袍的胖男孩,這便是他新生的弟弟胤禛。原來她會笑,也會“愛”她的兒子,她隻是不願意對自己演母慈子孝的戲碼罷了,那一刻,胤禛才真正把所有期待都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