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老大一腳油門踩到底把車開得快要起飛。車窗外的雨連成線往斜後方飄飛,路上已經開始有了積水。重慶是山地,就算在城市也有許多坡道,地勢相對較低的地方一下雨就容易積水,稍微下得大了些,排水系統就跟擺設似的沒用。積水讓路上的車歇火堵在路上連成串,就跟加長糖葫蘆一樣。不過好在今天走得及時,宋老大的車開得快,趕在積水起來之前過了那段路。
當駕校教練的,很多以前都是開羚羊的,開車跟開火箭一樣快得飛起。後面遭說多了氣不過,出來和人買了幾個教練車開始當駕校教練。宋老大就是其中之一,江來在他手底下教科目二。還有一個原因是,宋老大是她老漢的兄弟。她初中畢業就沒再讀書,成績不好,讀不下去,也沒什麼拿得出手的本事。今年跟着老漢回重慶,找不到什麼工作,就在宋老大手底下找個飯錢。
到那家蒼蠅館子的時候才華燈初上,還沒什麼人,雨水剛好停下來。夏天的雨就是這樣,來得急,走得也快。天空像是被洗過一樣澄澈,難得看見了許久不見的星星和月亮。
自從重鋼搬遷之後,從晏家飄過來的煙氣把這座小城市的天空染得整日霧蒙蒙,素有霧都之稱的山城都快變成了霾都。滿天的星星和唯一的月亮也生氣地躲了起來,不讓山城人再看見了。
重慶的夜晚來得比其他地方還要晚一些,夜生活就更晚了,尤其是宵夜。其他幾位師傅還沒有到,宋老大找了個有空調的位置,找服務員要了菜單點菜。
剛才進門前江來看了一眼,店名字叫——吊鍋耗兒魚。地段在新舊結合區,往左是老城,往右是新城。這就形成了一個鄙視鍊,新舊結合區住的不願意踏足老城區,新城區住的不願踏足另外兩區,老城區住的也不惜得來新區。楚河漢界,泾渭分明。當然這樣的鄙視鍊不包括年輕人,無論住在哪區的年輕人都愛往新區去。
江來家在老城區,沒怎麼來過這邊。她不上班的時候日常是去望江路邊的橋底下跟老大爺們一起釣魚。橋上面有小孩子和年輕人放風筝,她就守着釣魚竿,一坐就是一天,從太陽還沒升起到徹底落下。從纜車站旁邊的三道拐提着釣魚竿水桶下到江邊,橋底下的支撐柱空出一片空地剛好可以供給釣魚愛好者垂釣。這項娛樂除了費時間以外,還有就是費煙,一天她能抽掉一盒軟玉。
旁邊的大爺拿着煙杆,覺得她不會享受,讓她試試葉子煙。她試了一口就還給了大爺,太嗆人,不習慣。老大爺撇撇嘴,懶得再跟她分享夕陽紅愛好,叼着煙杆繼續守着釣魚竿。從此再也不問候了,各自占據一方,相安無事。
尤其是江來釣了魚臨走之時又一條條放生,不像老大爺,都是提回家給老伴一個交代。交代他沒有出去跟那些老太婆鬼混,而是守了一天釣魚竿。重慶人怕老婆是出了名的,他們自己還有個專門的稱呼,叫做耙耳朵。
江來又沒人交代,她年芳二十七,單身未婚,她就是去用另一種方式喂魚。既喂了魚還打發了她的時間,完事了提着釣魚竿水桶乘着纜車回家,洗了澡倒頭就睡,夜裡無夢就是一個黑甜的好覺。
回過神來的時候,其他幾位師傅已經到了,圍坐在桌子邊,談論着最近幾位老大難的學員如何“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桌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擺上了一鍋耗兒魚。用的鍋是老式吊鐵鍋,兩側分别有個耳朵,湯底是一片紅彤彤,最上面是合着底料炒制過的耗兒魚,看起來十分誘人,下面是尚未煮熟的殼菜。
這道菜急不得,得先煮上一會兒,尤其是耗兒魚,煮得久了才入味。一上來就直接吃便十分寡淡,就像豬八戒吃人生果一般索然無味。得邊吃邊聊,吃得越久,這道菜越吃出了精髓。這倒是十分迎合重慶人的酒桌文化——愛擺龍門陣。天南海北地胡侃,上到天文地理,下到豬肉價格,無一不是擺一陣的話題。
有服務員拿着湯勺漏勺給食客打油碟,到了江來的時候她剛好回過神,從服務員手中搶回自己的碗:“我自己來,我自己來,謝謝嬢嬢。”
江來這個人有點毛病。油碟習慣了不加香油,加醋,倒一勺鹽,最多加點花生碎和芝麻,其他的什麼也不要。被身為重慶人的老大哥們鄙視得體無完膚,她依舊我行我素,說不改就不改,還自得其樂。殷勤地給人推薦了幾次,結果收到了更多的罵罵咧咧。後面不給人推薦了,自己抱着碗吃自己的,我不改變你,你也别來改變我。
跟她吃飯的次數多了,拿她沒辦法,隻有不去看她,免得想打人。在重慶人的想法中——吃火鍋,油碟怎麼可以沒有香油和蒜泥?那是沒有了靈魂的油碟!
江來拿着筷子往自己的碗中扒拉白芝麻粒兒,不理會那些鄙視她的眼神。
在一幹嫌棄她的眼神中,她敏銳地察覺到了一束不一樣的目光,擡起頭,陷入了一片溫柔的汪洋。
那個人看起來三十歲左右,穿着十分樸素的白T恤,拴着印有吊鍋耗兒魚字樣的深紅色圍裙,是半腰式,自腰而下,看起來卻一點也不俗氣。頭發束成丸子,露出光潔的額頭,碎發有點散亂的分布在腦袋周圍。臉上有一層薄汗,看起來卻一點也不油膩。站在收銀台裡面,像個招财進寶的吉祥物。
更重要的是看向她的眼神,不是嫌棄,而是那種對小孩子的縱容。
江來回以一個笑,表示對她理解的感謝。
這是江來看見祝冬青的第一眼,在一片嫌棄的聲讨中,她從她的眼中看到了有别于衆人的縱容,甚至于她莫名其妙從中讀到了寵溺。
她的孩子一定很幸福,江來這樣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