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時節,天氣晴暖,城内的街道上一派欣欣向榮的繁華景象。
誠如外間所言,密州首府熙城的熱鬧别具一格,街道兩旁酒肆茶樓林立,許多售賣各色貨物的小商小販或攬客或叫賣,引得不少百姓駐足挑選。
夕陽漸漸落下,馬車緩緩駛過熙熙攘攘的街道,薛慎撩開車簾打量着外面的市井人情,這樣的繁華景象,帝京也有,但與這份繁華相伴的,是憂愁與戰戰兢兢。
自去年江家嫡長孫公然于市井搶奪臣妻而被陛下輕拿輕放之後,京中與朝廷之内發聲者愈發寥寥無幾。
雖然他借此事招攬了不少有識之士,但不得不說,流着江家血脈的新帝,當真是污穢透骨。
想起帝京深宮之内的那些人,薛慎眉間泛起清晰的厭惡。
車馬粼粼聲中,越來越近的馬蹄聲并不明顯,但薛慎卻不由自主的繃緊身體,壓下自己想要回頭去看的念頭。
幾息之後,馬蹄聲在身旁停下。
“本以為你早就到了别莊,誰知道沒我陪着這麼不聽話,”那人笑道,“早知如此,我合該把你随身帶着。”
帶着幾分揶揄的聲音聽起來格外不順耳,薛慎側身,看到了車旁笑意深深的桐花。
“既然遇到,那我帶你去知味樓好了,算是兌現我之前的承諾。”桐花道。
知味樓前,馬車停下,桐花先一步下馬,看向夕陽下身形清瘦的男人。
雖說有幾分瘦弱,但那張臉着實好看,在酒樓門口一站,像是給人招攬生意的活招牌,一時間吸引無數女客注意。
桐花認認真真的看着,愈發覺得眼前這一眼鐘情的心上人賞心悅目,不管這人身份如何,内裡本性如何,都值得她俯首駐足。
薛慎早已經習慣身旁人的眼神,但此刻被她專注的看着,心底依舊會生出幾分不自在,腦海中不由自主的閃過老師曾經說過的那句玩笑話——
若是對方始終不為所動的話,你不妨使出美人計,打動一下那位小寨主。
現在,對方大約巴不得他使什麼美人計,想到此處,一時間薛慎面色更加冷硬了。
兩人在三樓的臨窗雅間内落座,知味樓果然無愧于桐花對它的評價,無論是菜色還是口味都做得極其出色,但薛慎吃在嘴裡,卻遠不如之前那麼有食欲。
和胃口極好幾乎不挑食的桐花比起來,他這頓飯吃得可謂是慢慢悠悠磨磨蹭蹭,安靜極了。
桐花看在眼裡,突然笑着歎了口氣,“你這麼興緻恹恹,我很難不懷疑你胃口差是因為我的緣故。”
薛慎放下筷子,搖了搖頭,實話實說,“和你無關。”
少食沒胃口才是薛慎日常飲食的常态,之前胃口好那幾日,才是特殊。
桐花看他興緻缺缺,心下軟了兩分,本來白日裡她說了許多話,晚食想安靜一些的,現在看來,她還是啰嗦一些的好。
“飯菜不想碰的話,那就喝點雞湯吧。”她道,“知味樓的雞湯炖得很不錯,鮮香濃郁,養胃補身,配着素面和這些小菜正好。”
薛慎目光落在那碗飄散着熱氣的雞湯上,眉頭皺了皺,小小的白瓷碗中,盛着三五口分量的湯水,金黃濃郁,他猶豫了下,到底在桐花的笑意中勉強自己端起了碗。
雞湯确實味道不錯,從唇齒流入喉嚨再到腸胃,在寒冷的晚秋夜晚十分暖身,大半日沒用飲食的身體誠實的表達了舒适的感受。
一小碗雞湯入口後,他身前又擺了一小碗細細的銀絲面,裡面配着一點清淡的菜蔬,入口後唇齒留香。
被一點點投喂的薛慎漸漸有了飽腹感,等他察覺自己有七分飽時,桐花剛好切完一個紅通通的大蘋果。
和削桃子一樣,她削出來的蘋果兔子鮮活好看,薛慎多看了兩眼,嘴裡就被塞了一塊脆甜的果肉。
薛慎靜靜的吃着,聽包廂外面傳來樓下女子柔柔細細的唱腔。
“今日唱的是《金鎖記》,”桐花道,“雖然我不喜歡這些苦情話本子,但有一點還是喜歡的。”
“什麼?”薛慎難得生出了那麼一點好奇心。
“情哥哥,”桐花慢條斯理的道,“慎哥哥,怎麼樣,這個稱呼好聽嗎?”
對此,薛慎的反應是直接摔落了手中的茶盞。
他滿臉抗拒,渾身上下寫滿了拒絕與防備,若是可以,大約恨不得站起來立刻走人。
桐花看在眼裡,忍不住笑出聲。
薛慎低頭,視線落在被自己打翻的茶盞上,冒着熱氣的茶水潺潺流淌,到了桐花腳下。
其實,年輕姑娘的聲音悅耳如三月春風,并不難聽,但他就是在聽到的一瞬間心中生出了懼怕,仿佛那聲音紮耳朵似的,讓他抗拒極了。
等對上對方那雙坦蕩明亮的漂亮眼睛,他更是不由自主的錯開視線,隻想早些離開。
但此時酒足飯飽心情好的桐花卻是無意離開的,不止如此,她還有重要的事要和薛慎說。
“我過兩日要去婺城,你在别莊之内好好休養。”桐花道。
“婺城?”薛慎眼神微動。
桐花點頭,“有點事情需要處理,可能要待上幾日。”
“你不用向我交代行蹤,”薛慎道,“我并不在意。”
“你想不想知道是一回事,我要不要告訴你是另一回事,”桐花正色道,“這是我對心上人的真心。”
“至于要不要笑納,随你自己,我并不強迫。”
薛慎意味不明的看了桐花一眼,心說,這人最會說漂亮話,但實情到底如何,隻看他每次都會妥協的結果就可想而知了。
也是這人手段高明,每每踩在薛慎将将接受的那條界限上,才沒惹來太多抗拒與反感。
“是我狹隘了。”薛慎道,“桐花姑娘心意珍貴,雖我不能接受,但十分受教,日後若是我同人定情,當向姑娘學習一二。”
被明确拒絕的桐花隻微微一笑點頭,“活到老學到老,不管是學識還是人情世故,我與君共勉。”
就事論事,若是桐花自己,對待不受青睐的追求者厭煩了怕是要直接動手,将心比心,薛慎待她的态度,比之預想中好了許多。
說實話,她雖然現在十分喜歡薛慎,但到底也是初初心動,長這麼大情窦初開頭一遭,并不清楚自己這份喜歡有多深能持續多久,和對方相處的過程,說不定也是自己打消念頭的過程。
所以,如今的桐花還真是不怎麼在意薛慎的拒絕,不管是委婉還是直接。
尤其是,她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梁州民亂四起隻是開端,其他州亦是異動頻頻,大亂将至,密州并不能獨善其身,她也該好好考慮一下鳳凰山的前路了。
***
今夜是燦爛的滿月。
無垠夜空之上,明月高懸,格外清冷皎潔。
馬車在兩人身後緩緩而行,桐花邊走邊擡頭看月亮,偶爾視線再往薛慎身上放一放,一場散步被她走得俨然有幾分忙碌。
見狀,薛慎不免提醒道,“桐花姑娘,當心腳下。”
桐花漫不經心的點點頭,視線落在薛慎手臂的傷處,問他,“你的傷處還疼嗎?待會兒回去之後,我幫你換藥。”
“傷處好了許多,”薛慎如實道,“比起我身上的毒和病,這點傷不算什麼。”
聞言,桐花忍不住笑,“慎公子,起初我見你時,以為你是富貴人家嬌養的漂亮小少爺,等你在山上呆了兩日,我覺得,你是世家豪族之中被打壓的野心勃勃的庶子,現在再看,你的身份或許比我想象之中要複雜得多。”
對方一番話裡,薛慎隻在意那兩個字,他停下腳步問她,“為何你會覺得我是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