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是個愛操心的小童。
她盤算着既然“郎有情,妾有意”,許家逢難,他們師徒總該幫着做些什麼。然而回頭一瞧,心大的李白正給許葭展示自己的馴鳥絕技呢。
悠揚婉轉的哨音響徹雲霄。幾隻灰鶴聞聲長鳴,從遠處水田間展翅飛來,盤旋不去。
許葭沒見過這等場面,驚喜地仰頭望着。
七娘露出鄙視的小眼神。
果然,男人的嘴騙人的鬼,李十二白根本靠不住,還得是她親自出馬。
小劍童氣勢洶洶,邁開短腿走出了六親不認的步伐。
從水田回來之後,李白終于瞧出七娘不對勁。
小丫頭一整日裡閉門謝客,鑽在書案前寫寫畫畫,弄出副奇怪的圖紙來。
第三日。
李白憋不住了,趴在七娘窗外,抻長了脖子研究圖紙,越瞧越一頭霧水:“你這是畫的什麼呢?”
七娘:“阿姊家被占去的永業田呗。”
她還耐心為李白講解,這片深色的是望天田①,淺色的是灌溉田,那些黃不拉幾的是旱地。
李白垂眸瞧着,帶了幾分火氣:“以許相公國公職事官從二品的身份,可以得到永業田三十頃②,分到三房手裡得六頃(600唐畝)地。彭家貪得無厭,吃下這麼多土地他種得完?!”
僅靠彭家的勞力,自然是種一百年都種不完。
但是,在這個盛世與荒誕交疊的開元年間,無數貴族地主侵占着山林川澤,盤剝農戶,最終衍變成為開設田莊的生産經營者。
租佃模式就在這時候出現了。
七娘一手撐着小腦袋,故作老成的歎息道:“我聽嬸娘說,彭家得了地便圈成田莊,又反過去租佃給農戶耕作。”
李白左眼皮跳了跳:“說吧,你又憋什麼壞呢?還特意畫了許家的永業田産圖。”
七娘賊兮兮地搓搓小手:“嘿嘿。”
這可徹底勾起了李白的好奇心,翻了窗進去:“你别光嘿嘿,想幫許家總不能靠你這小身闆去鬥毆,說來我聽聽。”
七娘這才“咕叽咕叽”在李白耳邊說了一通悄悄話。
李白聽得眼角直抽。
小丫頭的主意說來也簡單,四字以概括就是“挑撥離間”。
挑撥誰呢?
七娘叉腰:“那自然是佃農和彭家之間,佃農和官府之間,彭家和官府,還有佃農和佃農……哎呀呀,反正到處都是矛盾,有矛盾就有空子可以鑽。”
看着小女娘驕傲的樣子,李白嘲道:“唐律的空子,還真是鑽出你這麼一條漏網魚了。”
七娘不搭理他,做個鬼臉:“略略略。”
李白作勢要揍她,吓得小丫頭連忙跳開了。
頭腦安靜下來,李白仔細一琢磨,覺得七娘這辦法初時聽着兒戲,卻很有用。
在大唐,百姓正稅與其他苛捐雜稅攏共疊加起來,是一筆不小的開支負擔;
可若是變成逃戶,不用依着戶籍交稅了,他們便可以租種地主土地,隻需種好地交了租子,全年也算有個吃飽的指望。
這對地主與佃農來說是好事,對朝廷卻不是。
長此以往,大唐編戶會大量流失。
這件事短時期或許察覺不到,但征戰需要人力,生産發展需要勞力。在小農經濟下,人力缺失便是緻命的危機。
除此之外,彭家雇傭大量的佃農,耕種土地品質不同,秋收産量也不一樣。
這些佃農相互競争,怕是種個地都卷得厲害呢。④
李白有了主意。開口喊七娘:“換身麻布粗衣,我們去彭家的田莊。”
愛湊熱鬧的七娘歡呼一聲,立馬屁颠屁颠去照辦。
*
蟬鳴鼓噪。
田埂上,農戶們正忙着給稻田灌溉。
六月正是稻子長穗的時候,病蟲害也因為氣溫升高而變多,農人們便不厭其煩的弓着背,在烈日烘烤下除蟲灌水。
七娘長相可愛,深得長輩們喜愛。索性自己湊上去,問一位老者:“阿翁,你可認得彭家人嗎?”
老翁抹了抹額間的汗,有些狐疑:“尋彭公做何?”
七娘擺出一張委屈小臉,胡謅道:“我耶耶想租田呢,家中沒有米了,我都好久沒吃好飯了。”
李白在不遠處差點聽笑了。
真是個小騙子。
那老翁眼神不太好,模模糊糊瞧見七娘穿的窮酸,臉上還蹭了一抹灰,隻當是個可憐孩子。遂語氣緩和下來:“莫急,田莊管事的待會來,叫你阿耶好好與他說。”
旁邊的阿婆也插話道:“那是你阿耶吧?哦喲,正值青壯的郎君站在樹下躲懶,叫個四五歲的奶娃娃過來曬着,好狠的心哦。”
七娘聽得樂呵,悄悄贊同道:“就是就是。”
樹下的李白聽得一陣急咳。
事到如今,他也隻好扮成狠心阿耶了。
李白湊上前搭話:“你們給彭公種田,能吃得飽嗎?”
周圍農戶們提起這個話題,臉上可有了笑容:“彭公可是大好人呀。鄉裡鄉親的都得了彭公善心,才有一碗飯吃。”
“就是。我家都揭不開鍋了,還是彭公預借出春種的種子,叫咱們隻需要埋頭種地,到了秋收按照契書交納糧食便是了。”
“郎君,你就放心來吧!安陸一帶交不起賦稅的農人,幾乎都是彭氏、田氏的佃戶呐。”
佃農們你一言我一語,手上的農活兒倒是一點沒落下。
李白聽過之後,露出一副得救的表情,不好意思搓搓手:“這就好,這就好。不知咱們要給彭公交多少地租啊?”
老翁掰着指頭粗算:“我家這二畝地,收租三斛,悔一罰二,再加上歸還春種時借主家的種子,能剩下一斛多。插空輪種些粟、黍,也能湊出老兩口的口糧了。”
七娘聽得眼都瞪圓了。
這樣的日子對他們來說,便是有希望有奔頭了嗎?
李白也是頭一次直面到了“民生多艱”四個字的份量。即便是盛世,繁重的徭役之下,苦與責任也全都落在了百姓頭上。
他想,那些高高在上的得利者,是否有一日也能彎下脊梁、趟入泥田,為這一畝二斛的口糧,拼盡全年的汗水啊?
師徒二人心中都不舒坦。
李白姑且還憋得住,佯裝歡喜,又咋舌道:“不對啊!”
老翁:“哪裡不對?”
“爾等可曾想過,彭公願意出租土地,收取租金免除麻煩,那擁有大量公田的官府呢?他們的公田給誰種的?”
有個壯漢悄悄混在後頭,忽然開口:“是啊,這幾年倒是沒聽說誰去種了官府的公田。我家賣地之後,還想過去種公田呢。”
七嘴八舌的佃農驟然安靜下來。
他們都将目光落在李白和七娘身上。
李白給那壯漢遞了個稍安勿躁的眼色,嚴肅道:“我聽聞江南東道一帶,有富戶私自承接了官府公田,再轉手租給佃農,從中賺取差銀。江南人管他叫——”
“二地主。”
李白的話如霹靂驚雷,震醒了田間忙碌的農戶們。
大夥兒一合計,拎着農具風風火火出了水田,兜頭撞上彭府管事,場面頓時一團亂,活像是農民起義爆發。
管事的從趾高氣昂到跪地求饒,不過一息之間。他癱坐在地支支吾吾,更顯得彭家有鬼了。
佃農們怒火沖天,用農具押解着人,浩浩蕩蕩一條長龍往衙署去。田埂上空無一人,倒有幾分遊行示威鬧罷工的意味。
州縣府衙介入,後續的事情,便非李白和七娘能掌控。
七娘跟在李白身後,蹦蹦跳跳踩他拖長的影子:“十二白!”
李白扶額:“叫師父。”
“師父,你覺得這事會怎麼樣呀?”
李白一手負于身後,另一手解了蹀躞帶上的酒馕,痛快仰頭暢飲一番,這才用袖子抹了下巴:“我覺得……應當不會怎麼樣。”
“但是,足夠許家三房此刻去府衙趁火打劫了。”
公田被“二地主”賺差銀,乃是當朝真事。
依照方才管事的态度,官府與這彭田兩家也有龃龉,那大概率就還是利益上的矛盾。
七娘聽的雲裡霧裡,晃着李白的胳膊:“啊?什麼呀什麼呀!”
李白隻好道:“許家介入這場博弈,大概率會被府衙當作拿捏彭家的籌碼,他們可以背靠官府,趁機奪回一部分祖産。”
這是他如今能做到的極限了。
這隻是一次抗争,還遠遠沒有達到撼動土地兼并局面的效果。
但李白莫名覺得,隻要有七娘在,這條路會變得越來越好。
*
炎熱夏夜。
螢火蟲的一點微光照浮在山林間,叫人無端生出清涼。
七娘以手作枕,攤在院中躺闆闆。直到聽到廊檐下的驚鳥鈴響了,才睜眼望去:“師父,你溫完書了?”
李白從書房内出來,看見七娘這副懶洋洋的樣子,無奈笑道:“你這小火爐,又暑熱了?我在屋裡冰了些夏白桃、葡萄和柰(沙果)……”
話沒說完,七娘便一骨碌起身,飛奔進廳内覓食去了。
燭火爆燈花後,裡頭很快便傳來啃桃子的“咔咔”脆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