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挽聯飄然落在言不浔腳下,他撿起來,隻見上面用毛筆寫着:“新郎賀大海……新娘陳麗娟……”
他斂下眼底的笑意,推門走進病房。
裡面隻有陳麗娟一人。她沉沉睡着,各項檢測生命體征的儀器有序地運轉着,窗簾微微拉着,被空調送出的暖風吹起簾角。
借着窗外的燈火,言不浔推開窗戶,關掉空調,又拉開陳麗娟身上厚實的棉被,坐到了她的床邊。
不一會,陳麗娟就凍醒了。
她半邊臉扭曲着,嘴角不斷淌着涎水,可目光卻清明,一眼便看見了坐在身邊的言不浔。
頓時,她如臨大敵,嗬嗬地掙紮起來。
“小……畜……生……”她的喉嚨像被人掐着,卻用盡生平所有的力氣,不遺餘力地咒罵着眼前仇敵一般的孫子。
言不浔隻是平靜地看着她,什麼也沒說,良久,從腳邊摸出一瓶醋,放在床頭櫃上。
倏地,陳麗娟的眼睛睜大了。
忘卻的記憶随着刺骨的夜風漫卷而來。
十年前,就在言盞月消失的那天傍晚,陳麗娟到派出所接做完筆錄的言不浔回家。
快進家門時,她突然意識到,言雪晴要留在派出所等消息,今晚家裡隻有她和言不浔兩個人。
她難得和藹地沖言不浔露出笑臉,從口袋裡摸出一張兩毛的紙币,對他說:“浔浔,家裡的醋沒有了,你去打二兩回來。”
1987年的東海,糧油醬醋還屬于國家定量供應的範疇,用錢也能買到,但供應的商店非常少,最近的一家也在五公裡開外。
陳麗娟催得急,完全不給言不浔進門取自行車的機會。言不浔捏着那兩毛錢,往返足足一小時打回來二兩陳醋,可是,這一天,他再也沒能跨進家裡的大門。
在這一個小時裡,陳麗娟找人偷偷換了門鎖。
起初,言不浔并不清楚怎麼回事,拼命拍門喊叫,還以為奶奶誤把他鎖在了門外。直到他在家裡拉起的窗簾後,捕捉到陳麗娟鬼鬼祟祟的身影。
那一刻,遍體生寒。
這個面甜心苦的老太婆,在這一天終于露出了她尖利的爪牙,一巴掌拍飛了言盞月,另一巴掌,将言不浔永遠地趕出了東海。
“你……是來……報仇的。”陳麗娟喉嚨嗬嗬地叫嚣,盡管說話困難,她仍惡狠狠地咒罵着,“白……眼狼,畜……生!和你……姐姐一樣……早知道……那天……就該也……一刀捅死……你!”
窗外的燈光将言不浔立體的五官拓在牆上,如詩如畫,卻在這滿地冥紙的房間裡,令人毛骨悚然。
陳麗娟一直不喜歡言雪晴生的兩個野種,她雖然觊觎言家的财産,卻不恥言雪晴婚前失貞的行為,連帶的,她看言盞月和言不浔也不順眼。
言盞月早慧,總能敏銳地察覺到陳麗娟的惡意,她就像一雙拴在身後的眼睛,無時無刻不窺視着陳麗娟的一切。
那一年,她才三歲,發現陳麗娟搶了鄰居一個包子,便當衆指責陳麗娟是強盜。
那時陳麗娟已經是福安一霸,聞言哈哈大笑:“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年月,我不搶,哪有你一口吃的。你有骨氣,有本事别吃飯!”
言盞月果然沒吃飯,一口氣跑到市政府大樓,餓暈在新任市長的懷裡。為此,陳麗娟背了處分,還當衆檢讨,丢盡了臉面。
再後來,就是79年那回,陳麗娟下黑手打死了人。才剛上小學的言盞月徑自跑到派出所,指認她殺人。要不是言盞月年紀小,她又花錢買通了其他證人,隻怕這會她已經在吃牢飯了。
陳麗娟恨死了言盞月,也愈發地讨厭和她長相一緻的言不浔。
早知今日,當年她就不該隻是把這小畜生趕出東海,而應該一刀捅死他,永絕後患!
她愈發激烈地掙紮起來。
可不管她怎麼鬧,言不浔仍舊平靜地看着她,什麼也沒說。
曾經,言不浔有滿腹疑問想問陳麗娟,可在這一刻,他忽然覺得,一切都不重要了。
不管答案如何,陳麗娟有罪,而他懲罰了她,這就夠了。
陳麗娟永遠不會知道,那瓶藥,是他順手擱在林大師桌上的。
他像沒聽見陳麗娟的詛咒,慢條斯理地站起來,像是要為她送嫁一般,幫她撫平領口的褶皺,又拿出眉筆和口紅,溫柔地幫她描上墨黑的眉,豔紅的唇。
然後,他拔掉了房内所有的儀器插頭,轉身離去。
“再見了,賀陳氏。”
賀陳氏!
再也不是她引以為傲的姜陳氏了。
她陳麗娟,十八歲嫁入姜家,二十八歲守寡,一生克己守禮,撫育兩個孩子日夜不辍,更為了得到姜家族親的認可,甘願成為姜家人手中的刀,為姜家的利益沖鋒陷陣。
那是她的峥嵘歲月,她的榮耀!
她驕傲了一生,卻在最後關頭,被剝奪了姓姜的權利,以這種荒唐的方式,成為了賀陳氏,賀家人。
“啊——!!”
撕心裂肺的痛苦傳來,陳麗娟拼盡全力,發出不甘的嘶吼,随即雙腿一蹬,徹底地昏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