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因為剛剛從剖魂的劫難中清醒過來,鴦初元腦子還有點混沌。
——不然應該不會在上完香後十次有八次都不小心掉進蓮池裡。
每當這時,他就會聽到一聲低笑。
最初他以為自己聽錯了,畢竟憫君此人,不管是聽聲音還是神佛像,哪個角度都不像是會笑的樣子。
直到後來,他爬上岸的時間稍微早了一些,發現了那神佛像眼角微起的紋,一看就是來不及收回去的樣子。
“憫君?”
白光籠罩神佛像,擋住了鴦初元那一瞬間的視線,湮滅時,神佛像又恢複成了先前的樣子。
熟悉的聲音徐徐傳來:“素衣有何事?”
盡管在這一瞬間,鴦初元從憫君的身上感受到了一點“活人”的生氣,但絲毫不妨礙他在下一刻反應過來憫君絕非塵世之人,心裡依舊發怵:“這……這蓮池有何用處?”
“我養的孩子,喜歡摘蓮蓬、剝蓮子。”
這答案一聽就讓鴦初元覺得是假的。
原因說起來有點扯,但在他意識到憫君嘴裡那個“孩子”不是自己的時候,就理所當然地覺得若是那人當真喜歡剝蓮子,自己是定能吃到的。
可他記憶中沒有蓮子的味道。
察覺到自己被騙,鴦初元聲音有些悶:“哦……”
“素衣若是不喜歡,填了便是。”
鴦初元點頭,拱手行了一禮,鑽入了那扇矮門之中。
他沒有絕對的理由要填池子,這樣做隻會消耗靈力。直到後來,他上完香後,嗅到了一絲極淡的血腥味。
“憫君……”
“在池中。”
鴦初元拱手一拜,轉身往廣袤無垠的白霧中飛去,不多時撈回來了一個渾身濕透、挂着血迹的人。
他将此人平放在地上,先掐訣把自己的素衣清理幹淨,又把眼前人洗了一遍,随後才開始施救。
“這人活下來了之後你打算怎麼做?”
鴦初元淡淡道:“放生。”
憫君的聲音好似愣了一下,又問:“倘若他不願走呢?”
“那便留下。”
“你當我這如山是什麼地方,養你一個就算了,日後還得養這些你撿回來的?”
鴦初元擡頭,神色很淡、卻很認真:“我隻留他。”
“為什麼?”
鴦初元仔細思考了一下,道:“……他合我眼緣。”
憫君不再出聲。
事實證明,鴦初元可能不太合這人眼緣。
他醒來之後,看着面前巨大的書架恍惚了一瞬,鴦初元從門外進來,看到他醒,二話不說把他拽了出去。
直到被按着頭恭恭敬敬三度叩首、上香供奉之後,這人才迷迷瞪瞪地問:“您是?”
鴦初元沉思片刻,道:“素衣仙人。”
這是他第一次對别人說自己的名字,感覺挺不是名字的。
這人看了看他的衣着打扮,覺得這名字也很合理,拱手道:“多謝仙人救命之恩。”
鴦初元微微颔首。
“我叫鴦九。不知,我該如何報答仙人?”
憫君在這一句話後朝鴦初元施了一個法術,以至于後者聽到鴦九的名字後隻是頭疼了一瞬,之後便死活想不起他叫什麼了。
他揉了揉眉尾,道:“不必報答。”
又來回拉扯了兩句,鴦初元便看出了此人無意久留。于是他去蓮池的盡頭探索了一番,發現了一處通往山下的山道。
鴦九看起來像是凡人之軀,鴦初元略一思忖,在山道與岸台間架起了一座橋,鴦九踩着橋走過蓮池,下山之後,便隻記得“素衣仙人”四字。
後來經年,重傷來到如山的人累計有了成百上千,有人想留、有人想走,但不論想留想走,都無一例外被送下了山。
最初那座孤零零的橋後來經過修繕,成了一條能遮風避雨的長廊。長廊盡處,由于長年累月的供奉,香火缭繞。
不淵三年,很平常的一個日子,鴦初元在神佛像前見到了一個重傷在身的人。
——之所以不說“撿”,有兩個原因:第一,他撿到這些人的地點,都是在長橋之前,這個人卻穿過了長橋,到了這邊的岸台;第二,這個人沒有昏迷,長身玉立地站在那裡。
聽到動靜,他偏過頭來,看到了鴦初元,朝他溫柔地笑了一下:“素衣仙人。”
鴦初元略一颔首,道:“你不是來求醫的。”語氣笃定,不是疑問。
“是啊。”這人又擡頭去看那尊神佛像,“慕名而來。”
“仙人。”他道,“神佛一旦離山,此處的生機和靈力都會随他而去,你這半魂之身,便也不再能留住靈力。”
鴦初元還未張口,面前拂過了一陣微風,那人已消失在了原處。
他略一思忖,照常走到蒲團前下跪叩首,虔誠地敬上三支香。
神啊仙的,看出點什麼不見得是一件怪事。何況,鴦初元這些年也遇到過一些腦子有坑的,不是說要助他脫離苦海、就是說要與他長相厮守、再要不就是像方才那人一樣說他這樣的日子長久不了……
啧。
前面說過,這些人都無一例外被送下了山。不淵三年唯一特别的一點,大概就是那是素衣仙人見到的最後一個人。
素衣仙人的名字流傳在如山腳下,是一個慈悲救世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