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天子者,取天下而奉一人。
饒是趙祯在史書上留下了勤儉節約的美名,趙昕也覺得跟随着的内侍隊伍看不到盡頭。
更别說此次連皇後也一起來了,帝後的儀仗合到一塊,任誰都要說一句好多人啊。
盡管有資格随同入室的隻是一小部分,趙昕也立刻覺得屋子變得逼仄許多,連空氣都變得渾濁起來。
靠着那一副漂亮的胡須,和有些黑的膚色,趙昕這才成功将穿着月白色衣服的男人,與記憶中已經變得模糊的父親形象給重疊起來。
非是他不聰明或是記性不好,而是根本沒怎麼見過。就這點少得可憐的印象,還是沾大姐徽柔的光,旁觀蹭來的。
大抵父母都更喜歡聰明健全的孩子,而他自來到這個世界就一直都是替代品。
隻看趙祯對嗣子趙曙的态度就知道,隻有當正品破碎,替代品才能夠進入視線範圍,并且還會被一直挑剔。
宮人抱着趙昕想行禮。
但趙祯明顯很着急,隻匆匆對苗昭容和徽柔擡了一下手,算是叫起,便直奔他而來。
趙昕猝不及防,反應過來時已經被趙祯緊緊抱到了懷中。
而貴為一國之君的趙祯眼淚簌簌而下,哀恸道:“我自禦極以來,兢兢業業,未有片刻懈怠,為何上蒼還欲絕我!”
趙昕很能理解趙祯的心情,異位而處,他可能會比趙祯哭得更慘。
但長長的胡子貼在趙昕臉上,令他感覺癢極了,隻想拉開距離。
可此時的小身闆顯然無法反抗成年男子的氣力,隻能做乖巧狀,被趙祯緊緊抱着。
不知是喪子之痛,還是後繼無人的巨大壓力,抑或者是兩者兼具,趙祯的眼淚大有收不住之勢。
連帶着一些内侍,也跟着垂淚啜泣。
唯一還能說話勸慰的也就隻有将門出身的曹皇後,但也隻有一句“官家節哀,您這樣三哥會不安的。”
那架勢,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趙昕死了呢。
趙昕饒是有千言萬語,此時也被趙祯的眼淚堵在喉嚨裡發不出一聲。
他的确可以渾身是戲,但沒有戲台,最大的觀衆也不捧場,就隻能徒呼奈何。
趙昕無奈,隻好像前世哄外甥、外甥女那樣,随着趙祯哭泣的節奏,輕柔地拍着趙祯的脊背,算是安撫。
一下兩下趙祯還沒感覺,三下五下趙祯的呼吸就變得急促起來了。
他并不是不喜歡趙昕,對于一個成天被外朝官員唠叨江山承繼,而且打心眼裡不願把偌大的家産分給遠枝堂親,甚至有一點想通過生兒子來證明自己的帝王,他是相當看重趙昕這個兒子的。
無奈一場高熱奪走了兒子的聰慧乖巧,在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中,他見到的都是除了是個人形,和木樁子沒什麼差别的兒子。
不僅是跑跳說話,就連吃飯都很慢。全靠生母苗昭容悉心照料,才吊住一條命。
一國之君,予取予求,哪裡忍得了長時間熱臉貼冷屁股。
後來三子降生,移情就像吃飯喝水一般自然流暢。
趙祯心中忽地閃過一個念頭,催得他本就不太好的身體愈發脆弱,仿佛一張被拉到極緻的弓,面色在紅白二色間快速切換。
趙昕感受到了他的僵硬,趁熱打鐵道:“爹爹不哭。”
他太久沒有說話了,隻覺得舌根發僵,說出來的話都有些含混不清。
但僅僅隻是這樣,就已經足夠讓人驚喜。
曹皇後本是在趙祯身邊陪哭的,聽到趙昕言語,眼睛瞪得混圓,失聲道:“官家,官家,二哥,二哥說話了!”
她容貌尋常,向來不為趙祯所喜,但出于當嫡母總比當繼母要好的心态,對趙祯的子嗣都十分上心。
趙昕的情況,她遠比趙祯要知曉得多。
據她所知,自那次高熱之後,趙昕就隻能發出一些常人聽不懂的含混音節,怎麼今天突然就變得口齒清晰了?
吉兆,這是大大的吉兆啊!
下一瞬,巨大的力量扣住了趙昕的肩膀,鼻涕眼淚糊了滿臉的趙祯欣喜若狂地看着他,像是在看着什麼稀世珍寶:“最興來,你說了什麼?再說一遍好不好?”
曹皇後見趙昕被趙祯扣住肩膀十分不舒服的模樣,立刻柔聲提醒道:“官家,别傷着了二哥。”
趙祯這才如夢初醒,局促地搓了搓手,滿臉殷切地望着趙昕,聲音也全力放緩:“最興來你方才說了什麼,再說一遍可好?”
趙昕沒有立刻應聲,而是扭頭對着已經滿眼淚光,指節捏得青白的苗昭容和仿佛發現新大陸,滿眼躍躍欲試的徽柔露出一個安撫性的笑容。
面對趙昕這很是失禮的行為,趙祯非但不惱,反而愈發歡喜。
孤證不立,僅僅一次還有可能是苗昭容于無人處反複教好的。但方才那個笑容,癡傻之人可做不來。
在趙祯期盼的目光中,針落可聞的緊張氣氛中,趙昕扯着袖子,胡亂給趙祯擦了擦臉,口齒清晰地說道:“爹爹,不哭。”
“好!好!好!”趙祯猛地一拍大腿,站起身來連說了三個好字。
要不是他對自己的脆弱身子骨有自知之明,高低給趙昕來一場獅子王登基。
此時唯一有資格與趙祯分享這份喜悅的也就隻有曹皇後,是以她亦湊到了趙昕跟前,語氣溫和地問道:“二哥真聰明,認得爹爹。那二哥還認得我是誰嗎?”
趙昕點頭:“娘娘。”末了又補上一句,“待我很好的娘娘,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