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薄的細紗自掌心劃過,徒留一片涼寒。瞧着愈行愈遠的身影,宋言亦目中布滿委屈不甘,隻要裴逸出現,靈兒便會毅然決然棄自己于不顧。
“靈兒姐姐。”
裴逸略帶嘶啞的嗓音在院中響起,他不敢直視桑靈灼灼的目光,低眸瞧着腳下突兀不平的青磚石闆。
星星點點的血紅自他頸部冒出,桑靈對眼前人再無憐惜,目色平靜地瞧着戚冬忙前忙後,未作一語。
“桑姑娘可是有話同裴公子講?”
停歇手中動作後,戚冬感受到了周遭氣氛的壓抑。她瞧了眼沉默不語的裴逸,再瞧瞧面色涼寒的桑靈。雖不知發生了何事,可準不是好事。
桑靈未直接回應,輕言輕語地旁敲側擊,
“戚姑娘可知,裴公子打點哭魂島的乞丐,尋找安春兒蹤迹一事?”
“這…”
戚冬隐隐感覺到不對勁,此時此刻她應是不能說真言,可一時又不知如何扯謊。焦頭爛額之際,哪裡還有心思顧及身側頻繁使眼色的裴逸。
久無回應,桑靈佯裝困惑,“按戚姑娘方才院中所言,應是知曉才對。”
桑姑娘都聽見了?
如此一來,戚冬更不知如何撒謊,幹脆直接道出真言:“是我幫裴公子打點的乞丐,裴公子說他們人多勢衆又消息靈通。”
“那多謝戚姑娘了,那些乞丐已尋到安春兒,就在氏城巷。”
話雖是對戚冬說,桑靈的眸光卻緊扣裴逸的身影,
“我今日同裴公子去巷中尋人,在那偏僻荒蠻之地遇了襲。那些賊人表面劫掠财色,實則是想尋得某物。”
“這…荒郊野外怎會無緣無故竄出賊人,況且那些乞丐并無尋到安春兒的蹤迹。”
戚冬心直口快,方說完便察覺到不對,可訴出之言已覆水難收…
使了無數眼色皆被忽視的裴逸,在此時絕望地出了聲:
“戚姑娘,我有事想同靈兒姐姐單獨談談。”
換作以前,戚冬定是不願裴逸與桑靈單獨相處,而今,她自知萬無一失的自己又捅了婁子,連忙退門而出。
廂門閉合的聲響傳來,屋中有短暫的寂靜,猶豫掙紮許久後,裴逸低沉微啞的問詢才緩緩傳來,
“阿姊…全都知道了?”
桑靈安安靜靜地瞧着他,并未否認。無聲無息的壓迫充斥周遭,裴逸沒了平日的淡然,語氣頗為急切:
“而今民不聊生,我隻是想早日拿到烏思舫主的玉佩與親筆信,号令衆人推翻蒼執竟的暴政而已。”
推翻暴政,而已…
桑靈唇角微勾,言辭頗具嘲諷意味,
“阿逸究竟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無辜百姓?”
什麼?
桑靈之言似一根寒針,冰冷無情地戳破裴逸精心遮掩的惡念。他唇角微張,嗫嗫嚅嚅許久不知如何回應。
此時此刻的沉默,便是心照不宣的默認,桑靈怒不可遏:
“你怎可為了權利欲望,置親情于不顧!先前你同我所說最為珍視阿姊,竟是瞞天大謊!”
瞧着眼前野心勃勃之人,她失望至極,
“我曾與你說過,平安康樂地活一輩子才是最大的福分,你竟一字一句皆未聽進去。”
“阿姊,你知曉我一路走來受了多少苦。宮中随意一個太監與宮女皆可欺辱我,街邊任意販夫走卒亦可指着我的雙腿肆意嘲笑!”
思及過往,裴逸無盡苦痛,嗓音嘶啞悲涼,
“我隻是,心意難平而已!”
“隻有立于權力之巅,才無人敢欺辱我,嘲笑我!”
眼前人眶目绯紅,歇斯底裡,與平日的淡然大相徑庭,桑靈此時此刻才醒悟,而今的裴逸才最為真實。
南疆渡口的初見,對于他人的言辭侮辱,眼前人的面色平靜隻是僞裝。他表面雲淡風輕,其實無比在意他人之言,甚至恨意鑿鑿。
相處久了她便忘了,書中的裴逸本就是個佛口蛇心的涼薄之人,她怎能妄圖以親情,停歇眼前人吞并天下的野心。
想通一切,桑靈情緒平和下來,喉中隻餘微末的感歎,
“原來阿姊,隻是你爬上權利巅峰的墊腳石。”
“不是!”
裴逸立即否認,眸中的血紅爬滿白目,“我對阿姊的珍視并非妄言。”
“我引阿姊前往氏城巷,隻是想借劫财的名義拿到玲珑佩,未曾想那幾人尋不到玉佩竟生了傷害阿姊的心思。”
“今日即使宋言亦未出現,我亦會拼盡性命護阿姊周全。隻不過我這無用的雙腿,永遠是累贅!還需阿姊舍命相護…”
在冷刀即将落下,桑靈奮不顧身撲在他身前那刻,裴逸便後悔了,不止悔恨令她身處險境,更是悔恨自己的貪得無厭。
他已有阿姊關懷,卻還癡妄權利。而今若能選擇,他定不會出此下策。
“我隻要阿姊便可。”
裴逸誠摯的言辭,在桑靈眼中隻覺虛僞。她冷淡地瞧了面前人一眼,毫不留戀地推門離去。
“好好養傷,好好治療腿疾,你我二人的情義便斷在此處。”
桑靈無情的言辭同廂門閉合的聲響,一同灌入裴逸的耳中,他全身如墜入冰窖寒涼徹骨,僵立在地久久無法回神。
“桑姑娘竟是裴公子的阿姊?”
躲在門外偷聽的戚冬,被推門而出的桑靈逮了個正着。她目中盡是不敢置信,所出之言吞吞吐吐:
“那我與宋言亦…與他…”
他們二人費盡心機的拆散計劃,豈不是笑言?
多說多錯,少說亦錯,她的隻言片語竟被桑靈聽出了端倪,
“你與宋言亦如何?”
聞言,戚冬使勁晃了晃頭,她已将裴逸害了,而今無論如何不能再将宋言亦供出去。什麼萬無一失,保證無錯,她再也不保證!再也不多言!
在桑靈疑惑的目光中,戚冬一溜煙跑沒了人影。滞留之後的人思緒雜亂,獨自一人在微涼的夜風中伫立許久,才逐漸平和。
思及宋言亦背部受了傷,桑靈躊躇半晌還是敲響了面前的桃木門。敲門聲持續許久,屋内卻毫無響動。
她折身前往蒲神醫的院落,此處寂靜無聲,隻餘蒲留一人守在藥爐旁打瞌睡。
宋言亦去了何處?
既不在廂房内好好歇息,亦未至蒲神醫處治療刀傷。
桑靈懷着滿腔疑惑,漫無目的地四處尋人,走着走着聽聞一道熟悉的男子之聲。
“我與蘭兒相識七年,她的音容相貌早已刻入腦海,時至今日我仍未忘記成親那日,她羞怯嬌美的模樣。”
醇甜的酒香味自一牆之隔的院落傳來,桑靈循着味道,瞧見了皎潔月色下,坐于院中石桌的兩道人影。
宋乾身着月白長衫儒雅随和,宋言亦一襲玄青錦服,面色落寞地靜坐一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