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月中空挂,晚風拂流雲。
戌時剛過,一街之隔的琳琅街熙來攘往,方寸之間的閑夢樓笑語歡聲。
門前回廊下,檐外竹影輕動,檐内兩人——因着方才那段不值一提的插曲——相顧卻無言,渾身上下寫滿了不自在。
宋晞看天,看地,看天上浮雲飄,看廊下竹影動,看街邊商賈迎來送往……空蕩蕩的甜水鋪掠過眼前,顫動的淺眸倏地一頓。
定睛再看,琳琅街口,不見燈火的甜水鋪下,不時探出頭來左右張望的小小身影,不是江小小,還能是誰?
看她單衣薄衫、望眼欲穿模樣,若有似無的不自在被抛諸腦後,宋晞轉身看向姬珣:“世子爺,趁疾風追影還沒出來,小女去琳琅街一趟。”
“去琳琅街做甚?”姬珣近前一步。
天邊浮雲漸散,初秋月越過錯落有緻的琉璃檐廊,頃刻罩落他周身。
宋晞仰着頭,看清他眸間皎皎眉心微凝模樣,蓦地莞爾而笑:“想去街對面買些糖炒栗子,小侯爺有何指教?”
姬珣倏地錯開目光,垂目盯着腰間的忍冬荷囊,凝眸不語。
宋晞順着他的視線望去,看清荷囊上的花色,神情微微一頓,很快掩下眸光,但笑不語。
階下露華濃,晚桂動婆娑。
視線再次交彙時,姬珣已收起那隻“年深歲久”的小小荷囊,轉而掏出另一隻平日裡常用的錢袋,遞給她道:“若是喜歡,便多買些。”
宋晞雙手接過,盈盈福身道:“謝小侯爺恩賞……”
*
“老伯,栗子怎麼賣?”
人來人往的琳琅街口,甜香四溢的栗子攤前,瞧見鍋裡油光锃亮的糖炒栗,宋晞兩眼彎成了新月。
“十文一兜。”
攤裡的老伯笑意盈盈迎上前,一邊執起鏟勺,一邊搭話道,“小公子喜歡吃栗子?”
宋晞連連颔首,又指着閑夢樓檐廊方向,小道:“還有我兄長,也喜甜食。”
“公子第一次來我琳琅街?”老伯笑着颔首,“那公子有口福了!”
他将紙兜小心折起,一邊遞與宋晞,一邊自賣自誇道:“老伯我家的栗子不同别家。”老伯傾身湊上前,故作神秘道,“不瞞公子,老伯家後院有棵百年桂花樹,這些栗子裡都加了那百歲年紀的桂花,是以吃起來特别香!”
“當真?”
宋晞揭開紙兜一角,舉到面前嗅了嗅,配合他道:“那晚輩可不敢獨享!老伯,勞煩再給我再裝一兜。”她仰頭向後,指着旁邊糖水鋪道,“那攤子裡坐着個小姑娘,片刻功夫看了老伯的栗子八百回,想來是聞見了栗子香。”
“公子心善!”老伯跟着探過身看,瞧見江小小的面容,眼睛一亮。
“是她?!”他放下手裡的鍋鏟和紙兜,轉身去後頭拿起另一兜一早包好的糖炒栗,一邊遞給宋晞,一邊道,“若是給她,卻也不必公子頗費。她兄長昨兒個晚上在我這兒定了一包,錢都付了,隻一直沒來取走。公子若是方便,替老伯拿給她便是。”
“兄長?”宋晞眨眨眼,接過紙兜看了看,面露不解道,“老伯也認得江屏?”
“公子也認識江兄弟?”
老伯拿起鍋鏟翻炒鍋裡剩下的糖炒栗,面露唏噓道:“是個好孩子。江家父母去的早,謀生已是不易,她還帶着幺妹,每天幹好幾份活計……也是來了這閑夢樓後,好不容易才攢了些銀子,活得松快了些……昨兒個來買栗子時說,昨日是小小姑娘生辰,本來定了下值時就來拿,也不知因什麼事耽誤……”
說辭與方才兩位護衛一一印證,攤前的宋晞卻不由自主變了神色。
江屏愛妹如命,至今沒能出現,會否出了什麼事?昨兒個晚上不比平日,謝逸失足落水也是在昨日的閑夢樓,這兩件事可有關聯?
思量片刻,她擡眼看向老伯,正色道:“老伯,說起江屏,老伯可還記得昨兒個晚上他來買栗子是何時?除卻小小生辰,可有提到旁的什麼事?”
“哪有時辰閑話?!”老伯扔下鏟勺,搖頭道,“江兄弟是當值途中溜出來的,可不敢在外久留。”他擡眼看了看天上月,又道,“不過,時辰倒是不難記,左右和現下差不多。”
“現下?”宋晞擡頭望月,開口道,“戌時過半?”思量片刻,又道,“時近中秋,老伯,可是每晚都在這兒賣栗子?”
“這是自然。”說起自家生意,老伯臉上重又浮出笑容,“人間難得團圓日,最是桂花飄香時,如何能錯過?”
宋晞自袋中取出錢袋遞到他面前,追問道:“那老伯可否記得,近幾日晚上,這閑夢樓裡,或者說閑夢樓附近,可有反常之處?”
“反常之處?”
老伯眨眨眼,接過錢袋掂了掂,臉上立時笑開了花,颔首道:“不瞞公子,若說反常之事,的确有那麼一件,也就在昨晚。”
宋晞目光微沉:“還請老伯細說。”
“昨兒個下午落了雨,廊下積了一灘水。”老伯探出攤子外,擡手示意宋晞回過頭看,“江兄弟是當值中途偷跑出來,自不敢太過耽擱太久,跑得太快之故,經過廊下時踩中積水,濺起了一灘水。”
“一灘水?”宋晞不明所以,“老伯的意思是?濺到了什麼人?”
“可不是?!”老伯兩眼一瞪,煞有介事道,“彼時有位貴人正站在廊下,也不知是不是在等什麼人,左顧右盼的。”他再次指向廊下,“就跟現下那貴人站的地方差不多,身量瞧着也差不多。”
宋晞下意識轉過身看。
視野盡頭,颀身若竹的的姬珣正在檐下憑欄遠眺,伴着和風朗月,真真公子人如玉。
“估摸是等了太久,心上本就壓了火,”身後再次傳來老伯的聲音,“看衣擺被濺濕,那貴人發了好大的火,拉着江兄弟說了好一會話,足有一刻鐘,才放人離開。”
宋晞收回目光,又看向老伯道:“老伯,你說那貴人,身量、位置都和現下在廊下的公子差不多?除卻這兩樣,模樣呢?可還有其他不同尋常之處?”
“昨兒個落了雨,天色暗,模樣實在有些看不太清。”
回想片刻,老伯眼睛一亮,又道:“不過我記得那人腰上懸的穗子,和旁人的似乎不大一樣,遠遠看着,倒有些像是西州那邊的風俗。”
“西州?!”
“有趣,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