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堯蹲在阚氏藥局門口搗藥。藥局被燒毀了,他隻記得拼死搶下些藥材,如今連個凳子也沒有,隻能找塊勉強栖身的地方幹活。
池堯也不想幹活,他其實是個懶人,但現在人手急缺,他若是停下來,那些傷者便活不下來。
他搗藥搗得手腕發麻,斜眼看了旁邊那個幫工。
相貌清俊如雨,眉眼似墨,氣質超然,即便戰火紛飛的時候,他一路帶着百姓逃難而來,穿着個破爛衫子,依舊掩蓋不住此人的神韻風采。
見到如此美男,池堯也忍不住酸起來,“今天是什麼時候了?”
這人生疏地搗着藥,道:“不知道,已經很久沒聽到鐘聲了。”
池堯看了看遍地硝煙狼藉,歎了口氣,繼續手上的動作。
定堰侯離開的這段時間,大堰海岸遭遇了京畿水師的襲擊,素來兵強馬壯的大堰軍隊,誰也沒想到水師如此不堪一擊,竟被京畿人順利登陸。援軍未至,嗜殺的京畿人一路擄掠,走到哪裡便屠到哪裡,直到那個城池的百姓投降為止。
他們殺至玉津門下,被坐鎮玉津養病的蘭大人擊退,一路向東逃竄。大人追出百裡,再無音訊。
定堰侯回來的時候,玉津已經在一點點重塑了。這不是玉津第一次遇襲,聞霄覺得這座城市一定有魔力,無論如何蹉跎,百姓們總能一點點把家園修複回以前的模樣。
聞霄同谷宥路過阚氏藥局的廢墟,看到地上蹲着的兩個人,愣了一下。
池堯以為聞霄在看自己,便道:“大人你可算回來了,蘭大人追那群京畿的小王八蛋,我們這些人就像孩子沒了娘,過不下去了啊!”
說完他又想起谷宥也回來了,畢恭畢敬道:“谷大人也是,您不在,我們都思念非常。”
“少端水了。”谷宥冷冷地瞧了他一眼。
實則聞霄沒在瞧他,瞧的是他旁邊那個英俊的小郎君。
“阮……”
阮什麼來着,聞霄實在是想不起來他的全名。
“玄情,大人,我是阮玄情。”阮玄情擡起頭,手上的動作沒聽,藥杵聲沉悶又規律。
聞霄内斂地笑了笑,才想起玉津還有這号人物。
阮玄情是個規矩知禮的人,隻是拖着一身抹布似的衣服,他的禮節反倒滑稽。
“大人,也沒有這位大夫說的那麼誇張,這些日子,玉津官員散了又聚,多虧了蘭大人在其中周旋。蘭大人身體尚未康複,依舊能文善武,實在是可敬。”
聞霄暗中抹汗:你小子除了蘭大人,倒是說點旁的哇。
他們簡單盤問了傷員情況,再次心裡一沉。情況比預計壞得多,因為京畿人投擲的火油,臨着玉津門的居民區全燒成了廢墟。他們像是一群悍匪,沒有任何的去向,乘船而來,跑到哪裡,便沙到哪裡。
阮玄情欲言又止,“大人,其實……”
“阮卿但說無妨。”
“這些京畿人,不是尋常的軍隊,而是京畿權貴自發組織的。其中以李氏、王氏、司馬氏以及糜氏占主導,他們與倒了的祝氏不同,領了大王的擁兵令,家族裡有一支精兵。趁着這時候,襲擊各國,既是京畿戰場的後方,也能燒殺擄掠為自己斂财。”
谷宥早已知曉這個情況,道:“這些權貴,最怕我們這些人掀了他們的高台,擁兵令不輕易出,說明京畿徹底坐不住了。這是個好消息。”
好消息?
聞霄看了看周圍流離失所的百姓,再看谷宥滿腔所謂的宏圖偉業,有些匪夷所思。
谷宥見聞霄垂着眼,并沒發表自己的見解,便撫着她的肩膀道:“聞侯,打仗可不是兒戲,既然我們出兵,就是要必勝。到底要不要打亂這天下大局,你想清楚了嗎?”
聞霄一把推開她的手,“我想要的隻是公平。”
“世間何來絕對的公平?”
說的倒是這個理,這世道,去哪裡求公平呢?
恰好玉津軍出征,一排排雄師穿過街道,馬蹄聲震得人心發麻。軍隊經過阚氏藥局的時候,領兵的祝煜頓了頓,朝聞霄投來淡淡的目光。
聞霄本就滿腦子混亂,見到祝煜,心思更亂。
她該如何面對祝煜呢?她甚至有些分不清自己與聞清。
可她能分清祝煜與阿緣,這千年的糾葛與恨意,都是真的。
阮玄情說:“大人,興許百姓們比您想得要堅強。”
他擡手一指,荒蕪的廢城之中,勤勞的人們拖家帶口,在廢墟之上忙着重建自己的家園。一時鄰裡之間的恩怨都擱置下,他們擰成一股繩,把打成碎片的玉津一點一點拼湊回去。
“您知道嗎,京畿悍匪的屠刀之下,從未有一人低頭降服。”
聞霄打了個冷戰。
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個純粹的保護者,卻沒想到百姓也可以站起來保護家園,保護他們的自由,甚至……保護她。
聞霄沒有再糾結于所謂的公平,她或許不擅長領兵打仗,可她善于論政,她開始相信自己的選擇是對的。
于是她什麼也沒說,匆匆離開了。
太陽陰郁得厲害,空氣并不清新,彌漫着燒焦的味道。
聞霄騎着白鹿出了玉津門,一路來到郊外一棵大栾樹下。
明日,谷宥将會依靠栾樹與烏珠先民的力量,把這段千年的記憶。屆時,京畿人僞善的面目會被撕破,一切都會改變。
作下這個決定時,祝煜曾問聞霄,“開弓沒有回頭箭,這次你真的是心甘情願,還是被形勢所逼。”
“有區别嗎?”
“當然有,如果你是被形勢所逼,大可不必如此。我一定讓你不受任何人脅迫。”
聞霄笑了笑,覺得心裡十分溫暖,“我本以為,我與京畿斡旋,可以把傷亡降到最小。可我錯了,我之前的種種太幼稚了,完全被李蕪玩弄于股掌之間。我現在隻想反抗,我想人類能堂堂正正活下去,哪怕我們拼盡一切……”
她說着,身體突然顫抖起來,緣中仙人的話語在她耳邊反複回蕩。
這份仇恨,永世不忘……
祝煜一把握住她的手,這動作不似情人,倒像是兩個将士在拜把子。
聞霄哭笑不得道:“這是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