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路淺淺漾開個笑,并不言語,而是将茶緩緩倒入陶杯中。
接着輕盈起身,右手持杯左手虛扶,把杯子慢慢放到秦淮面前。
最後以一個伸掌禮作結。
整套動作如行雲流水,似白駒過隙。
仿佛被撥弄的不是茶具,而是無聲的歲月和時光。
秦淮迷失在蕭路的從容優逸中,竟不覺有些失神。
直至熱氣熏着了眼,才想起點頭以示回禮。
捧着什麼寶貝般,端起茶杯細品。
茶葉本身并不算名貴,但勝在與紅棗的味道融合得恰到好處,入口回甘、再嗅馨甜。
香氣飄散于唇齒間,茶香流連在鼻端眼前,果然相得益彰、自有妙處。
“先生這茶暖胃暖身,冬日一品正得妙趣!”秦淮放下茶杯,饒有興緻轉動着杯身。
蕭路仍是沒有說話,隻是那麼笑比方才深了些,不知是否因為碧霞的緣故。
修長的手指飛舞在碗盞間,而天生的白皙又與其自身的清冷,交融出一段天然風流的文人格調。
加之這身竹青色的外罩,跟随着手臂一起一伏、一展一落,如粼粼波光在桌上,肆意搖曳流淌。
秦淮覺得心裡安閑又适宜,腹中是溫熱如酥的春雨,澆灌在一片幹涸上。
這一刻,仿佛連時間亦凝駐在此地。
塵世間的種種喧嚣,都被隔絕在自己與蕭路之外。
仿若一層無形的屏障——
外面是操勞無度的家事國事,而裡面隻有閑坐飲茶的兩人。
思緒也停了下來,貪婪地留戀着這片靜谧。
半晌,門外傳來孩童跑動聲,細聽之下還摻雜着成人的腳步響。
蕭路心知已到晚膳時間,便起身與秦淮一同回了别苑正堂。
誰知小松早早到了,坐在先前搬好的凳子上,邊晃着腿邊眼巴巴看着菜肴上桌。
那份糖醋蝦球放得離他最近,香味兒正一個勁兒往鼻子裡鑽。
還有不遠處一碗杏仁豆腐,瑩白豐潤、煞是喜人。
“喲,你倒先上桌了!還以為有了那些點心,你早吃飽了呢!”
蕭路才剛轉出,一眼就瞅見了桌子前面的小松。
“我來陪陪你和秦叔叔,怕你們用膳時太過無趣!”
小松故作正經說着,轉頭沖兩人露出個大大的笑臉。
蕭路和秦淮均以手點指,看得出誰都拿這古靈精怪的“小大人兒”沒辦法。
衆人就座,秦淮掏出事先準備好的酒,分别給蕭路和自己滿上,端起杯道。
“雖答應先生要免了禮節客套,可這第一杯,還是要謝先生對犬子的教導之恩!”
蕭路跟着一起舉杯,并無推辭的意思。
颔首略略示意,就陪着秦淮一飲而盡。
秦淮再要倒酒時,卻被小松一把攔住。
“秦叔叔今日帶了點心給小松,自該小松來給秦叔叔斟酒。”
秦淮忙笑着松開手,任對方捧着酒壇擺弄。
不料這小家夥竟似模似樣,僅僅費了些許周折,就将一杯酒倒得又穩又滿。
旋即想想起了什麼似的,隻說了句“勞煩秦叔叔稍後”就匆匆忙忙跑回内室。
一會兒又“噔噔噔”地跑了出來,胸前還用手護着什麼。
等走到切近,兩個大人才勉強看清,這孩子是倒了滿滿一杯茶。
小松将茶杯放好,用桌上巾子擦過手後,鄭重其事道:“忘了提前準備,是小松禮數不周,還望秦叔叔莫怪!”
那副認真嚴肅的模樣,引得秦淮連連發笑。
說完,他小心翼翼捧起茶杯,看了看蕭路又看了看秦淮。
“這杯茶小松敬秦叔叔!謝秦叔叔讓我家先生來這裡教書,也謝秦叔叔來和我家先生品茶、用飯……”
秦淮被這些話說得有些摸不着頭腦,小松卻自顧自繼續着。
“從前先生都是一個人,不愛說話也不愛笑,隻有小松在的時候才開心些。現在有了秦叔叔和哥哥,我家先生明顯比以前開心多了!所以小松要謝謝秦叔叔!”
蕭路被這番童言無忌,說得有些不好意思,又不忍心發作,隻得嗔怪道。
“小松,這般話多!看來是點心不夠甜,沒粘上你的嘴巴!”
可小松仍是一臉莊重嚴正,毫無玩鬧之心。
捧着杯子拜了秦淮一拜,就學着大人樣子把茶一口喝盡。
估計茶水入喉時還有些燙,邊喝還邊發出“嘶嘶”聲。
“叔叔啊,希望你和你家先生,永遠都開開心心的。”秦淮很是動容,端起酒杯仰頭而盡。
席間多了孩子的歡聲笑語,兩個成人之間的确少了許多沉悶。
秦淮自愧混迹官場太久,雖是一代将軍出身,也難免沾染些污穢習氣。
所以在面對蕭路時,總有些自慚形穢。
而蕭路,雖對秦淮青眼有加,可離群索居多年。
清高孤傲下的生疏笨拙,還是讓其壓抑着那顆被點燃的凡心,刻意與之保持着距離。
多虧有小松在。
這孩子憑着自己的熱情和聰慧,巧妙化解了橫亘在兩人間的尴尬。
桌上氣氛眼看着熱鬧了起來。
不知不覺,月上柳梢。
殘席早已撤下,換上新的點心和茶水。
秦淮和蕭路隻覺心下暢快、逸興神飛,不禁多飲了幾杯。
雖不至酒醉,倒也都添了微醺之意。
看着趴在桌角漸漸沒了精神的小松,蕭路拿過件鬥篷為其披上,隻等對方睡熟後再抱回房裡。
否則現在讓他走,這小家夥又得強打精神說不困了。
不一會兒,那還勉強能張合的眼皮,便徹底擡不起來了。
一隻細窄的手撫上孩子頭頂,不知是月色幽幽還是薄醉的緣故,蕭路的眼神很溫和。
如木槿舒展開白色的花瓣,開出朵朵細膩的柔情。
“這孩子,從沒像今天這麼高興過……我知道,他這都是為我……”
秦淮的目光,也一直停留在小松身上。
他總覺得,看着小松就像看着蕭路的曾經。
“這孩子真是心地純善、聰敏可愛,隻是心思太重、思慮過深,若長此下去,怕是會誤了他。”
“這正是讓我為難的地方……”蕭路歎了口氣,恍若靈山上擾動的霧氣。
“當年,我從人牙子那兒把他買回來,原想幫忙找尋本家,無奈他被人拐走時年紀太小,根本記不起有關爹娘、家鄉半分,我就隻好把他帶在身邊。”
同樣的歎息從秦淮處傳來,像是某種悲傷的回音,徹底籠住了屋内空氣。
都說中州治下民生回穩,可在看不見的角落,每日還不知要上演多少出,這樣的人間慘劇?
貧困、疾病、天災、人禍,無一不是推波助瀾的手。
把那些沒了父母的孩子,失了孩子的父母,攥在掌心裡反複揉搓按壓,直至碎成渣滓。
以往出行,碰見有人賣兒賣女,自己都會慷慨解囊。
但看着他們千恩萬謝的樣子,秦淮卻實在不知,那些錢又夠他們挺過幾時?
“我雖能給他溫飽,也能教他讀書識字,可由于自身性格已經養成,再怎麼努力改變都會給他帶去不好影響。”
“這孩子小小年紀,屬于孩童的歡樂卻屈指可數,雖然已經盡力在我面前表現出開心的樣子。”
“可我能感覺得到,他那種笑和其他孩子不一樣。像總有心事壓在那兒似的,問他也不說,真急了隻說跟着我就什麼都好……”
蕭路的手始終撫在小松頭上,此刻正輕輕摩挲孩子的眉心。
“在下有個不情之請,還望将軍能答應。”他猶豫片刻,擡眼看向秦淮,神色是從未有過的莊重。
“先生不必說了!秦川是您的弟子,理應為師分憂!何況,不是我自誇,那孩子性子活潑開朗,做事又細心周到,最适合為小松開蒙!”
秦淮不等蕭路說出來,心下已經了然。
蕭路眼神裡有着難以掩藏的波瀾,他執禮拜過對方道:“既如此,蕭路多謝秦将軍!”
那株溫柔而孤獨的白色木槿,拂動在晚風裡,第一次發出了知音既遇的感歎。
秦淮笑着搖搖頭,起身将小松抱進懷裡,兩人一前一後走着,将人放回到自己床上。
蕭路還繳了手巾,為小松擦掉嘴邊湯汁殘渣,一并抹過臉和手。
秦淮看看天色,就此向蕭路告辭。
看着那離去的背影,蕭路笑了。
這一次,他沒有信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