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絕吧怕怠慢秦府先生,同意吧又恐擾了老爺休息。
正猶豫間,房内傳來秦淮的聲音。
“鐘廉,請蕭先生和小松進來吧。”
不一會兒,門被推開了條不算大的縫兒。
一個小小身影從外面鑽了進來,正是小松。
他輕手輕腳走到床邊,看秦淮半坐在床上,便摸了摸手問:“秦叔叔,您好些了嗎?”
“好多了,好多了,不信你試試。”秦淮說着低下頭。
孩子的手,一隻放在秦淮額上,一隻放在自己額上,感覺了好一會兒才說:“好像真沒那麼熱了。”
接着,轉頭對蕭路道:“先生,秦叔叔好起來啦!”
“多謝先生特意前來,我不能起身相迎真是失禮。”秦淮雖努力笑着,卻難掩憔悴之色。
散在手邊的公文,拆穿了他并未安心休息的事實。
蕭路看着眼下這番情形,開口勸道:“公事繁忙,但将軍還是該以身體為重。”
秦淮出于習慣想要解釋,話到嘴邊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當日約法三章,說好不提朝堂之事,如今豈能為此破例?
蕭路捕捉到了這個動作,内心當即掙紮起來。
似有什麼東西,想要掙破那鮮血鑄就的枷鎖。
可他始終沒能跨出這一步,隻好轉頭向小松說。
“你和廉伯伯一起去廚房看看,給秦叔叔端些吃的回來,好不好?”
看着小松滿口答應着跑開,秦淮收拾起散落在床榻上的公文,有些不好意思問。
“先生能否幫忙,将這些放到那邊書桌上?”
蕭路接過秦淮手裡東西,走到書案前。
誰知,這兒的淩亂程度,比榻上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一頁頁疊放的生宣、一團團揉皺的紙張。
一本本攤開還未寫完的奏折、還有橫七豎八胡亂擱着毛筆……
這一切無不昭示着,坐在桌前的這個人,是有多麼為難。
略略遲疑後,蕭路将手裡文件先放在一邊。
然後把筆挂回筆架,紙張也一頁頁疊放好,再将展開的奏折收起來。
不管有心還是無心,他還是瞥見了上面零星的幾句話。
“若為此動搖百姓生計,實為舍本以逐末”
“當前預算仍可縮減,但不宜因此削減軍人用度”
“以民養軍之策,現階段切不可行”
“果然,近些日子他都是為了這些奔波。”蕭路心裡想着。
他人雖不太出門,可外面的事并非全然不知。
中州幾個動作下來,就是要擴編軍隊以備來日。
路數也和以往朝代很像,這些都在自己料想之内。
但有一點他不得不承認,中州朝廷的确看重他們的子民。
奏折上的每一句,和他們皇帝外出尋人的決定,歸根結底都是不想與百姓争利。
這樣想着,心下枷鎖又松動了幾分。
可越是動搖掙紮,就越是讓他想起,那些隐藏在字裡行間的血腥與屠殺。
對自身的厭惡亦随之攀升,幾乎快要将他吞沒。
蕭路扶着書案,堪堪撐住自己。
他又一次看見蕭家曆代先祖亡魂,從心裡那處裂縫鑽出來,絮絮訴說着當年慘烈。
他在心中呐喊、嘶吼,想要說出真實的想法、想得到他們的認可、想讓他們安息。
可他們每一個都面目模糊,唯有眼眶中流淌的鮮血清晰可見。
甚至,還能聞到濃重的鐵鏽味道。
就在蕭路将要被心魔擊潰時,背後出現的一雙手,用力撐住了他。
“先生?蕭先生?”關切的詢問像一陣引魂鈴,把對方從那片焦土喚了回來。
蕭路轉頭看去,是秦淮披衣來到自己身前,臉上盡是關切的憂慮。
“我沒事,剛才稍微有點頭暈。”他竭力掩飾着,可發白的臉色和額間的汗珠,還是讓謊言不攻自破。
好在秦淮并沒有多問,隻是一言不發地站在他身側。
倒是取了飯食回來的小松看到,隔着老遠就喊。
“秦叔叔,您快回床上躺着!先生說在病好以前,是不能下地哒!”
蕭路這才想起對方的病,有些歉疚地想要過去扶他。
秦淮笑着擺擺手,自己走回床榻邊,小松也提着食盒跑了進來。
後面跟着鐘禮鐘廉,兩大一小三個人将晚膳擺出來。
床邊小凳上是一份清粥小菜,靠近床的圓桌上是蕭路和小松吃食。
“小松,這是怎麼回事?”蕭路看了一眼問。
“先生和我都還沒吃飯呢,不如就一起吧!”孩童仰着臉說。
“胡鬧!你何時這般不知禮數了?”蕭路語氣稍微重了些,剛出口就後悔了。
“是我們兩個提議的!廚房管事兒的看小松懂事,就特别加了兩個菜給他,蕭先生莫怪!”一旁的鐘禮連忙解釋。
這場小小鬧劇,最終也化解在了秦淮的笑聲裡。
三人又在一起吃了頓晚飯。
之後小松便安靜守在床榻邊,時不時端茶送水。
蕭路拿出随身竹笛吹奏起來,曲調悠揚婉轉,宛若仙樂天籁。
一曲終了,他帶着小松準備告辭,以便讓病人好生修養。
就在兩人将要離開之時,秦淮還是将埋在心底許久的話說了出來。
“先生,秦某有幾句不太中聽之言,還望先生不要介意——上一世恩怨糾葛皆屬前塵舊夢,今人實不該因此自縛自苦。”
蕭路面上仍是淡淡的,沒有什麼表情。
可握着小松的手卻是緊了又緊,直到孩子不禁吃痛看去。
才發現自己家先生渾身都繃着力氣,仿佛下定了什麼很大決心一般。
蕭路定了定神,開口道:“将軍所急之事,尚需時日解決。”
“昔日秦相三策已運行至頂峰——而盛極的頂點,往往是轉衰的起點。”
“中州這盤棋須由新人用新法破解,有了新的安民之道,一切便可迎刃而解。”
說完,就牽着小松離開了。
秦淮感激地望着門邊,目光停留在蕭路與小松離開的方向。
這幾句話,對蕭路來說已是破了大例。
而自己剛剛那番話,既為勸人也為勸己,既然還沒尋着解決良策,又何必過于執着?
還是養好身體,以待來日更重要。
這一夜,秦淮睡得非常好。
夢裡那悠揚舒緩的笛聲一直響着,似有雙溫柔的手,安撫着躁動和疲憊。
這一夜,蕭路也難得睡得非常好。
本以為肯定會來糾纏的亡靈并沒有出現,甚至連那些枷鎖也不見了。
縱然還看得見斑斑鏽迹,可濃重的血腥氣已然散去,隻餘一片清朗空曠。
次日一早,天光大亮。
明媚的陽光迎着皚皚白雪,讓整個世界看起來,仿佛被嵌進了琉璃燈罩裡。
到處都是白的,到處都閃動着波光,到處都躍動着新的希望。
秦淮醒來隻覺渾身舒泰,熱度也退了下去,心内更是澄明一片。
就在他伸着懶腰站在窗前看雪時,門外有人急急來報。
“老爺,少爺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