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雨,從京郊一直下到城裡。
與延壽山上不同,城裡的雨更加溫潤細微,亦更加知人心意。
若不打傘,僅夠沾濕衣衫。
哪怕落在臉上,也不過是酥癢而已。
蕭路坐在廊下把玩着竹笛。
心情有些百無聊賴。
像這大不起來的迷蒙,總是難以投入或專注。
回想以前,自己并不是這樣的。
專注對他來說,是件無需努力的事。
除了一己之身,蕭路沒有其他東西。
自然沒什麼,能動他的心、擾他的意。
所以就顯得格外超凡脫俗。
仿若仙池裡的一朵青蓮,世人從未見過,可人人都說美極妙極。
卻隻有他自己知道,那不過是寂寞而已。
蕭路心裡壓着太多陳年秘辛,哪怕從不提起。
那些生鏽了的曆史,依然沒打算放過他。
又因其生性冷淡蕭疏,不擅更沒嘗試過與人來往。
所以哪怕人到中年,始終不曾遇到過,可真心相交的知己。
後來,有了小松。
才讓這如長夜孤燈般的日子,有了些許慰藉。
可因着對自己的了解,蕭路也時常覺得虧欠小松。
更幾次想過,将他交給别人撫養。
至少那樣,能給他一個相對正常的生活。
但這一來,實在放心不下。
二來是小松多次表達過,隻想跟着自己。
加之那孩子,曾被拐走賣掉的經曆。
讓蕭路無論如何,都下不了狠心,将其推出去。
原以為,他們就要依靠着彼此,在茅檐草舍中打發餘生了。
誰知一個陰差陽錯,如今自己身在将軍府邸,成了這裡的入幕之師。
而小松在如此環境下,愈發開朗活潑起來,逐漸像個尋常孩子了。
當他将目光從庭中翠竹,轉移到手中青笛時 。
才猛然發現,自己竟走着神想了這麼多。
這種感受讓他覺得新奇。
曾經自己,何時這般信馬由缰想過事情?
是的,秦淮和秦川父子,的确改變了蕭路。
無論是禮節還是修養,皆如拂面春風,讓人既踏實又舒服。
可這背後,最讓蕭路動容的,還是父子倆身上一樣的真誠與磊落。
讓他不由自主,想要親近他們。
那些宴請和邀約,如果自己想,總是可以拒絕的。
雖然每次仍是習慣性否認,但最後都會被說服。
這正是由于,本心裡希望與他們在一起。
隻不過,因為這份渴望,蕭路才變得愈加擰巴。
以往他不會如此。
無論是願意還是不願意,總能一下說清。
免得自己麻煩,更省了旁人猜測。
然而如今,随着紅塵情緣一起湧進來的,還有世間所謂的矛盾糾葛。
讓這個尚處學習期的仙人,剪不斷、理還亂。
況且,自那次秦淮點破自己魔障,蕭路就對其産生了一種強烈的好奇,以及說不清的向往。
究竟是怎樣的了解,才能在兩人之間,形成如此默契呢?
簡直就像失散多年的老友,再相遇依然可以把酒訴衷腸。
沒有離别苦,隻歎相逢晚。
尤其是這情況,還幾次三番上演。
無論是請秦川收小松為徒,還是對現下中州情勢分析。
彼此統統無需太多言語。
這一切,難道僅僅是巧合嗎?
原本,蕭路完全有理由不參與後期那些,朝堂有關之事。
兩人本就約法在先,且秦氏父子一向信守承諾。
就算是自己先破了例,都不曾得寸進尺試探過什麼。
可越是如此,蕭路就越想為他們盡一份力。
他經常在秦淮書房裡逗留,更隔三差五約其品茶賞月。
凡此種種,隻為向對方表明——
自己願意踏出那一步,作為中州子民,助這位大将軍一臂之力!
可好像還有些别的原因,隐藏在這份心思之下。
蕭路想了很久,卻沒能弄清背後深意。
他隻知道,自己很享受和秦淮獨處的時光。
甚至,盼望見到他。
又是一次無疾而終的自我剖析。
蕭路牽出一個無奈的笑。
目光落到門前,擺弄木劍的小松身上。
“先生當真雅興!秦某貿然來此,不知可有打擾?”
秦淮的聲音從近處響起,口中雖是客套,動作卻是親近。
他邁過一條腿,與蕭路并排坐到廊下,望着天兒感慨。
“春雨貴如油啊,希望今年能有個好年成!”
蕭路有段時間,沒見秦淮了。
自朔楊之亂後,秦川領了前将軍一職,創建騎兵隊,秦淮亦跟着忙起來。
不用打聽也知道,他在忙着整合軍隊,進行統一劃分。
既要抽空過問馬匹之事,又要時刻與掌管國庫錢糧的官員,保持協商同步。
樁樁件件,俱是十分費功夫的大事。
真沒想到,這微雨蒙蒙之日,秦淮倒有了時間。
蕭路沒有擡頭,隻淡淡笑道。
“何來叨擾一說,将軍百忙之中來此一聚,該是在下的榮幸。”
話一出口,他就覺察到了不對——
太親昵了!
竟帶着抱怨和期待,實在是失禮!
自己今日,怎會如此冒失、不知輕重?
蕭路急忙轉頭,去看身側秦淮。
還好不曾察覺,隻是朝天上望着。
僅僅一眼蕭路便發現了,被刻意掩蓋的疲倦。
對方身姿雖依舊挺拔,可肩膀明顯呈下垂之态。
眼底烏青,更是藏也藏不住。
就别說,眯起眼睛看雨的樣子。
竟是副困極倦極的表情。
“已經累得如此,為何還要到這兒來?”
蕭路心下冒出一問,旋即笑自己自作多情。
今日這是怎麼了?
莽撞又冒失,簡直像個初出茅廬的年輕後生。
蕭路趕緊低頭,撫弄竹笛。
他不想跟秦淮聊公事,也不想和他聊秦川。
這麼久再見面,自己隻想平靜坐上一會兒。
哪怕什麼都不說,也是好的。
他深吸口氣,将竹笛放在唇邊。
緩緩吹出一首《渭城曲》。
曲調悠揚和婉、情真意切。
與眼前清明時節、杏花微雨,可謂貼切契合。
讓人心有戚戚,又不至過分感傷。
秦淮微閉起眼,連呼吸都跟着放松下來。
有些什麼東西,在心裡萌發滋長。
最初,還隻是個小小的念頭。